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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给伊娃的礼物



    百老汇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雪,当我从剧院走出来,汽车顶上、街的角落堆着
薄薄细细的雪,大街上因为汽车飞驰,湿淋淋的。抬头望上,沉黑的空中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在街灯照耀得到的地方,雪的小花缓缓地飘落,雪与雪间维持着不规则的距离。
    夜里十点以后,百老汇街上就停了一排马车,马车是十九世纪的样于,装扮得金碧
辉煌,一匹匹丰腴的有着美丽花纹的健马,口里正喷着腾腾的热气,偶尔还在原地踢踏
着前足。赶马车的全是充满帅气的少年,他们穿着雪白衬衣,打蝴蝶领藉,黑色笔挺的
燕尾服往下垂着尾翼,最醒目的是戴在头上的黑色呢帽,线条利落,在雪里,更显出用
黑绒做成的精致质料。
    少年马车夫总是弯着腰,彬彬有礼的对看完歌剧的人说:“要不要坐着马车回家?”
不管你想不想坐,他都会手按帽沿有礼的说谢谢,让人几疑置身十十九世纪的欧洲,而
不是现代的纽约。
    我好几次夜里走在纽约的街头看见哒哒行走的马车,穿梭在呼啸而过的汽车中间,
就是没有勇气拦车,有时是因为路远,有时是因为对于那样的古典产生一种莫名的距离。
那一天我决定坐马车回去,因为我刚刚在剧院里看了《艾维塔》(Evita)。
    车夫挥动细长的鞭子,马车便优雅地驶出了街边,急着赶路的汽车从两旁驶过,雪
花飘着,我的耳际还清楚地响着伊娃①唱着低回婉转的歌声
        ①大陆报刊通译为爱娃
    不要哭我,阿根廷哪!
    我永不会离开你。
    我虽有过狂野的日子,
    那些不能相信的现实,
    但我却坚守承诺,
    尽可能的靠近你。
    至于财富声望,
    我从未请它们进门,
    虽然世人认为我渴望它们,
    但那只是幻觉,
    不能解决事情。
    真正的答案一直在这里:
    我爱你们,也希望你们爱我,
    不要哭我!阿很廷哪!
    这首歌现在已经成为极为著名的流行曲,每一个喜爱音乐的人都会哼唱两句,但是
如果我们不能知道伊娃的故事,这首歌就减损了它的意义。《艾维塔》无疑的是这几年
来世界最著名的一出歌剧,每一份西方的报纸杂志都有很大的篇幅谈论它,而且愈演愈
盛,历久不衰。《艾维塔》四年前在伦敦首演,伦敦到现在还在演着,即使纽约和洛杉
矾也演了两年多,光是主角就换过好几位。它不但吸引了无数的艺术家,还能与一般平
民同歌共唱一起呼吸。我过去对歌剧的艺术力量不免怀疑,看了《艾维塔》才知道现代
歌剧可以达到这样崇高的境界,比起古典歌剧犹有过之。
    《艾维塔》演的是四十年代阿根廷女强人伊娃·贝隆(Evaper on)的故事,在节
目单上有这样一段简短的介绍“伊娃·贝隆是阿根廷总统詹·贝隆(Juan Peron)的
第二任妻子,她生十一九一九年,是私生子,家贫。后来她成为该国最有权力的女性,
二十七岁成为阿根廷第一夫人。一九五二年死于癌症,年卅三。”
    从简介里,我们可以知道伊娃的成功是一个很大的传奇。她最先是一个歌手的情妇,
后来到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拥有许多有影响力的情人,其中包括当时还在军队里任上
校的贝隆;由于这种关系,加上她年轻美丽富有才能,很快地成为阿根廷最红的演艺明
星。当时阿根廷的政局不稳,伊娃和贝隆结合了阿根廷的无衫阶级,致力于社会运动,
遂成为人民最爱戴的女性,他们呢称她“艾维塔”,艾维塔就是“小伊娃”的意思。
    一九四四年因政治情势,任副总统兼国防部长、劳工部长的贝隆被他的政敌逼迫辞
职,伊娃发挥了她的力量,聚集五十万群众在总统府前示威,要求释放日隆,总统不得
不被迫释放贝隆。翌年,贝隆成为阿根廷总统,他们并且于同年结婚。
    权势、声望和金钱使伊娃腐化,加上贝隆的专制,使阿根廷陷入极度的恐慌,这个
以出产牛肉闻名于世的国家,甚至到了人民需凭票才能买肉的地步。但是人民仍然热爱
她,一九五一年她的癌症病重,更使民众激起热爱,贝隆宣布十月十七日为“圣·艾维
塔日”,成为阿根廷的国定假日;次年,伊娃病重,向全国民众发表最后演说,于七月
二十六日逝世,她死的那天,被形容为“阿根廷有史以来最悲痛的一天”。
    伊娃的故事如此复杂,加上她和阿根廷历史、政治、社会、经济都有很深的关系,
本来是很难用艺术表现,尤其是歌剧;我看过费唐娜薇演过伊娃的电影,大致上还可以,
可是比不上歌剧所表现的集中而撼人的力量;可见歌剧《艾维塔》花了多少艺术家的心
血,无怪它在一九八○年几乎得到所有重要的音乐舞剧奖。
    看剧中伊娃的歌唱、舞蹈,仿佛让人走进四十年代的阿根廷,一个正在转型的国家。
音乐时而沉重有力、古典深远;时而轻快飞扬,美丽而现代。我们看到一位平凡的女子
如何在机遇中往上爬升成为第一夫人,也看到她在权力的考验中如何改变,每一幕都是
有血有肉,让人沉醉其中。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伊娃这个人,直到看了歌剧才被深深感动,始知艺术使人不朽的
力量有至于斯。当然,伊娃到如今还受世人议论,她的功过也不能论断,可是当《不要
哭我,阿根廷哪》的歌声响起,她的一生、她的家国之思化成凉夜的一首请歌,向无尽
的沉黑的飘雪的天空飘去,让后世的人低回、深思。
    我坐在马车上听到马蹄踩在纽约深夜的街道声,伊娃逝世时的一首歌在马蹄声中响
起:
    不要哭我,阿根廷哪!
    我只是平凡而不重要的人,
    不值得你们爱戴。
    同我一起去吧!
    当轮到你死时你会记得,
    他们放炮庆贺,他们欢唱,
    但不只是为伊娃,是为阿根廷,
    不只是为伊娃,是为每一个人。
    且分享我的荣耀,也分享我的棺木,
    且分享我的荣耀,也分享我的棺木。
    雪还在飘着,我想如果伊娃地下有知,歌剧《艾维塔》的成就正是送给伊娃最好的
礼物。可是从大西洋传来的消息,阿根廷和英国军队正在福克兰群岛对垒,战火一触即
发,倘若伊娃有知将作何感想,将唱出什么样的歌声?
    我站在二十三街华盛顿旅馆之前,看着愈下愈大的雪,看着愈走愈远的豪华马车,
还仿佛看见伊娃挥着双手最后告别时的凄楚的声音:“我已决定辞谢,你们给我的荣誉
和名衔,因为我已满足——让我只简单地做个女人……我是阿根廷,我永远是阿根廷!”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四日

      
  
投给燃烧的感情



    记得很早以前,读过一位记者访问海明威的文章,那位记者问:你觉得做为一个创
作者的基本条件是什么?
    海明威的回答很妙,他说:“不愉快的童年!”
    我真正站在梵高的画前面时,这一段话像闪电一样汹涌进我的心头。梵高去世到今
天已经九十二年,可是他的生命仿佛有一股奇异的热火,每次想起来都叫人心情震颤,
好像他生命的火一直在我们身上燃烧,从来没有断过。
    梵高是艺术史上我最敬佩的艺术家,他印在画册上的画我几乎都会背了,因此一到
外国,我在逛美术馆的时候,总要特别仔细的看他的画。他不安的流动的线条,正如是
海浪狂飒似的拍击着岩石,我想,即使有人是岩石一样的冷漠刚硬,也要被它的大力侵
蚀,尤其这海浪还带着贫苦、挣扎、永不止息奋斗的盐分。
    几乎每一个规模较大的现代美术馆都收藏了梵高的画作。我看他的画印象最深的有
两次,一次是在纽约的大都会美术馆,一次是在华盛顿的国家美术馆。
    在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的西馆一共有九十余间展览室,其中有两间展出梵高的画。我
先在展览二十世纪现代艺术的东馆走了一上午,下午从西馆的中世纪绘画开始看起,看
了四十几间展览室,整个人几乎要累得瘫痪了,因为新穿的雪地的靴于不合脚,脚底都
磨出水泡,我坐在美术馆的长椅上几乎不能动弹了。拿起介绍小册随便看看,没想到就
在我坐的展览室隔壁,便是印象派的展览室,我想到梵高,身体内马上被通电一般,升
起一股渴望的心情,去看看梵高吧!
    不久,我站在梵高的画前凝思,深深感叹着。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这个艺术家在
明亮的阳光下还显得那么不安的流动着,他画的原野像一片正涌动的大海,从很远的地
方推来海浪;他画的树像地上冒出来的炽烈火焰,在大自然里燃烧;他的云、他的天、
他的风、他的画笔都像在空中跳舞一样的波动着。这种有力的动感不是来自整幅画,而
是每一笔每一小块颜料都有无限的动的姿态,让我们感觉到流动在大地间雄大的创造力。
我不禁看得痴了,深深想起年少时在孤灯下看《梵高传》时颤动的心隋。
    直到一个黑人管理员拍我的肩说:“先生,时间到了,美术馆要打烊了。”我才从
梵高神秘的画境里苏醒过来,原来我已经在他的画前足足站了一个小时。我走出门外,
华盛顿原来阳光普照的天气突然飘了一阵大雪,大地蒙上了一层光耀的银白,这一片银
白的大地是多么沉静呀!可是在那最深的地方,伟大的心灵为大地所做的诠释仍在那里
跳动。
    另一次是在纽约的大都会美术馆,这里有一个著名的“印象馆”,我选了一个人比
较少的星期一,专门去看印象馆,印象馆的屋顶全是玻璃罩子,光线倾盆的泼下来。
    在印象馆,所有印象派时期的大师们都在这里集合了,马奈、莫内、雷诺阿、德加、
塞尚、季拉、高更、罗德列克,无一不是闪射着光芒的巨星,当然怎么也不会没有梵高
这位十九世纪最伟大的荷兰画家。
    印象馆是方形的,人站在中间可以四边环顾,梵高展出的位置正好在高更和塞尚的
中间。在那里有两幅画最令我感动。一是他著名的自画像,画家好像用生命的汁液注入
自己的形象里,在一团火里燃烧;另一幅是黄花,每一朵花都扭动着,好像费了很大的
力气才开放出来,充满了生命的喜悦,又仿佛生在盆于里有无限的委屈。
    静静地仔细地看完梵高的画,我把自己的位置退到印象馆的中间,想要看看别人怎
么欣赏梵高的画,当他们看时会有什么表情。然后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每个人走到
他的画前停驻的时间总是最长,尤其是走到他的自画像前显得特别庄重而安静,就如同
面对着真正的梵高,听着他激动而热烈的言语。
    我突然有一个怪异的想法,如果艺术家也可以投票,在印象馆里的得票数最高的一
定是梵高。如果能投两位,那么一定是梵高最高,高更第二。
    这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最最重要的是,我们不是投给梵高,而是投给燃烧的感
情一票。任何真正燃烧生命而发皇出来的艺术,必然都带有感人的因素。
    其实,梵高作画的时间不长,他真正作画只有十年的时间,他早年的志愿是文学家
或宗教家(为矿区的人们殉道)。十年的时间他的每一幅画都像有噼噼啪啪的裂帛之声,
他燃烧,并且拉开胸膛,让人们看见他火热的心。我们走进梵高的世界,犹如一只饥饿
的蜜蜂飞进了开放大多花朵的园子,我们迷惑了,是什么力量让人达到这种情感的无限
呢?
    在这个逐渐理性冷酷的世界,人总是抑制着自己的情感,像梵高这样的艺术家已经
愈来愈少,因此,如果有一个对艺术家投票的机会,我想我会和众人一样,投给燃烧的
感情一票。
                      ——一九八二年五月七日

      
  
第凡内印象



    朋友一定要带我去看“第凡内珠宝店”。
    我说:“第凡内珠宝店有什么好看呢?”
    “第凡内珠宝店是世界最有名的珠宝店,在电影《第凡内早餐》中,那个瘦瘦的奥
黛丽·赫本站在一家珠宝店观望半天,流连忘返的就是第凡内珠宝店!”
    “好吧,看在奥黛丽·赫本的分上,我们到第凡内珠宝店逛逛。”我们便搭上地下
铁到第五街去。
    纽约第五街是纽约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可能也是世界最繁华的地方),尤其是傍晚
公司下班而商店还开着的时候,第五街上流动着粉红的人潮,所谓粉红色,是充满了生
气及美丽的颜色。这时,在公司上班的男男女女全从办公室涌出来,他们全穿着光鲜而
时髦的服装,几乎每个人身上的颜色和式样全精心的挑选过,你站在远处看,这些人潮
真像一幅流动着的线条明朗的抽象画。
    有一次我在城区的五十七街逛画廊,这里有数十家第一流的画廊,展示着许多成名
的和未成名画家的作品。我一家一家的逛过去,在一家展示印象派绘画的画廊窗里往外
望,高大的富有生气的办公室女郎在窗外像蝴蝶一样飞过,我突然觉得印象派的光影在
那一刻仿佛从巴黎到了纽约的黄昏。
    在纽约逛过一百多个画廊,看到从中世纪以来西方艺术的光耀夺目,再仔细地在街
头走走,看到许多美丽的西方人(不是电影里的,而是生活的),我常常走路走到一半
就驻足下来,深沉的这样想着:为什么西方人比较美呢?是不是我自己的审美观出了问
题?
    有一天我在洛克斐勒中心附近,天空慢慢的飘起小雪,我找到一家路边的咖啡厅坐
定,那家咖啡厅有一排明亮的落地窗,我康到许多美女走过,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浮起童
年看布袋戏的一幕。那时布袋戏惯常分为“东南派”和“西北派”;东南派是好人,全
是黑发黑眼眉目清秀的中国人样于,西北派是坏人,全是金发碧眼的高鼻大目的外国人。
在童年的心灵里,我觉得“西北派”那一帮人实在长得不高明,而此刻,当我面对着
“西北派”的许多真人时,竟自卑了起来,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呢?
    后来我慢慢地找到答案,当我学画的时候,第一位教我绘画的教师,教我的第一张
炭笔画便是维纳斯的雕像,他说:“你看那眼睛、鼻子、嘴唇的轮廓多美,你看那比例
多么匀称,中国女于再也找不到维纳斯这种美女了。”第二个画的是阿古力巴,他说:
“你看他的下巴多么有力量,眉字间也充满了英气!”因为学了画,我不只一次的读西
洋美术史,又不断的审阅西方艺术家的作品,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那些艺术感动。
    长大以后,我迷上电影,电影里西方的美男美女像潮水一样不断的在我的脑中涨落,
而且这种好莱坞的审美观每天都在报纸上大量的传播着,然后我看中国电影里的明星们,
也都或多或少长了一些好莱坞模式。于是,“东南派”的信心随布袋戏的没落而消褪了,
代之而起的是“西北派”的向往。
    在咖啡厅的那一刻,我惊觉到中国的审美观已经处在一种可怕的危机里了。
    我想,如果我当年学画从杨贵妃、赵飞燕的石膏像学起,或者是临摹韩干笔下的圆
脸肥壮的马上人物的话,可能今天就不是这样了。或者中国电影争气,有几个可供怀恩
的人物典型,那么今天我们就不会把美随便的赋予费雯丽、克拉克盖博了。
    纽约的地下铁挤满了各种人,有典型的金发碧眼美人,有黑人、犹太人、日本人、
中国人、波多黎各人,或者不知道哪里人,他们总是有着很大的差别,我想,不知道他
们的审美观是怎么样的?惟一可以肯定的是,艺术愈强大的国家恐怕就对审美愈有自信
吧!
    从纽约的地下铁钻出来,往第几内珠宝店走的时候,因为我那样子想过,心情清淡
了不少,对于看美女的兴致也减低了。到了“第凡内珠宝店”,这是一家巨大的店,偌
大的面街橱窗里只摆了一颗亮闪闪的钻石,大门锁住了,朋友说:“你要先通知柜台的
小姐,她看清楚了才会来开门。”
    我说:“不用了,看看橱窗就够了。”
    我们便散步去找了一家咖啡店,自嘲的说:“至少奥黛丽·赫本长得有一点中国人
的样子!”朋友没有听清我的话,追问着:“什么?你说什么?”
    “没有。”我说:“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吧!第几内珠宝店也不过如此!”
                               ——一九八二年四月
七日

      
  
莺歌山之冬



    每年一到冬天,有一位生长在北方的朋友就常常抱怨台北不下雪,一点不像冬天,
然后就会谈起他在北方的故乡。那里一片莹白的雪,让人在冬天还有清明朗净的心情。
不下雪有许多事做起来就少了滋味,像喝白干、吃烤羊肉,围在一起吃涮锅。
    有一回我忍不住说:“雪恐怕不是你最怀念的,你怀念的只是一种心情吧!”因为
即使在台湾也有许多地方下雪,我的朋友到雪地里还是不能平静。一日到了外国遍地的
冰雪,恐怕更要怀念这个南方小岛的绿色冬天。
    冷暖原来最深刻的感受,不是在肌肤上的,而是心情的。在落寞之际,处在春天的
花园里,心里仍然会冷;兴起之时,即使走在寒大的雪夜,还能有暖意。我常有这样的
经验,寻常的人一定也有,我就看过遭受重大挫折的人,在炎热的夏天还浑身打着哆嗦。
    不管是春夏秋冬,我总是喜欢到郊外去,因为在室内,就不能感受真实的季节感应,
我觉得最可悲的莫过于是夏天总是躲在冷气房里,而冬风来袭时则抱守着暖炉的人。那
样的人不知道春花何时盛放,也不能体会冬冷独步街头冷冽的清醒。
    去年冬天,我经常到台北近郊莺歌山上的亲戚家里度假,那时我觉得,就是没有雪,
人坐在屋里听着呼啸的山上风雨,也能寒到彻骨,而就是简单的坐在书桌前读一本好书,
同样的风雨,都是没有寒意的。
    莺歌,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镇,因为它是个陶瓷工业城,还隐伏着空气污染、噪
音弥漫、道路崎岖的种种问题,大致的说,它不能说是一个美丽的城。可是就在我从台
北往莺歌驰车的路上,心情就美丽了,尤其是在冬天。
    台北往莺歌有两条路,一条是走板桥、树林、山佳,一条是走板桥、土城、三峡。
前者是沿着铁道的一条山路,曲曲折折,让人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尤其是车到山佳,
要通过许多山弯,每一山弯都是一次豁然开朗的大地。后者是在两片平原的中间的宽广
马路,左右都是稻田,偶有灰色的农舍夹杂其中,就是最冷的风雨也是绿色的。
    我说冬天最好,是因为一到冬天,污染的空气就仿佛在丝丝的冷雨中洗清了。
    亲戚住的地方是在山上一座独立的大屋,旁侧就是一家工厂,即令在冬天,工厂也
二十四小时发出隆隆的机械声,机械的规律性,时间一久也能不闻其声了。如果有风雨
隔着,机械的声音就暗淡下来,那时坐在桌前听风看雨,机械的声音仿佛是有着生命,
不肯向风雨妥协,然后在第二大的清晨,我看见一车车的地砖从工厂中运出,它们是沉
默的,但是全省有多少大楼就在那沉默中被建造起来呢?
    最好的是火车的声音吧。居处不远,每隔几分钟就有一列火车的声音响过,从远处
看,火车真是美的,每一格车窗都有一格乡心在旷野中奔弛,每一扇亮灯的车窗都是活
的,它带着我们夜的怀乡的心情,开向南方;南方此刻可能是天暖,是阳光普照的,我
总觉得望着远远的列车,雨中远比阳光下让人惊心。
    有时候亲戚的小孩放假,我们就在书房里说故事,围着煤油的炉于,我聆听着孩子
们说出他们心里的梦想,他们在冬季仍是充满生命的热力,不畏寒冷。有一天他们在院
于里放冲天炮,一道闪光射过满大的雨,最小的孩子欢呼的说:“我要把冲天炮射到星
星的位置。”那时天上并没有星,可是在孩子心里却有星的光芒,我想,孩子不畏冬,
因为他们总知道春天的百花不远,大人怕冬,是知道下一个春天不是今年的春天。
    冬天在孩子的眼中是为春天而吹奏的音乐,是在风雨中还能看见的朝霞。在孩子看
来,冬天和春天的距离像同一花枝的两朵花,对我们来说,冬与春的距离,像星与星的
距离一样大。我几乎能体会孩子的想法,但也使我惆怅,冬天是烦人的,然而只要我们
能捉住小小的乐趣,冬天烤番薯的香味也可以和春天的玫瑰花香一样令人回味。
    人只要多少有孩子的心情和孩子的梦,冬天下不下雪无关紧要,因为雪也总要过去,
纪伯伦说:“橡树和松柏既不是同类,也不必在彼此的荫中生长。”在莺歌山上过冬,
我觉得冬天如果是松柏,春天就是橡树,原是没有好坏,差别的只是心情。我写信给朋
友:“不必怀念北国的雪了,没有雪也能有雪的心情。”
                    ——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三日

      
  
凤凰的翅膀



    我时常想,创作的生命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像恒星或行星一争,发散出永久而稳
定的光芒,这类创作为我们留下了许多巨大而深刻的作品;另一类是像彗星或流星一样,
在黑夜的星空一闪,留下了短暂而眩目的光辉,这类作品特别需要灵感,也让我们在一
时之间洗涤了心灵。
    两种创作的价值无分高下,只是前者较需要深沉的心灵,后者则较需要飞扬的才气。
    最近在台北看了意大利电影大师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的作品《女人城》,
颇为费里尼彗星似的才华所震慑。那是一个简单的故事,说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在火车上
邂逅年轻貌美的女郎而下车跟踪,误人了全是女人的城市,那里有妇女解放运动的成员,
有歌舞女郎、荡妇、泼妇、应召女郎、“第三性”女郎等等,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
费里尼像在写一本灵感的记事簿,每一段落都表现出光辉耀眼的才华。
    这些灵感的笔记,像是一场又一场的梦,粗看每一场均是超现实而没有任何意义,
细细地思考则仿佛每一场梦我们都经历过,任何的梦境到最后都是空的,但却为我们写
下了人世里不可能实现的想像。
    诚如费里尼说的:“这部影片有如茶余饭后的闲谈,是由男人来讲述女人过去和现
在的故事;但是男人并不了解女人,于是就像童话中的小红帽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一般。
既然这部影片是一个梦,就用的是象征性的语言;我希望你们不要努力去解释它的涵意;
因为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有时候灵感是无法解释的,尤其对创作者而言,有许多灵光
一闪的理念,对自己很重要,可是对于一般人可能毫无意义,而对某些闪过同样理念的
人,则是一种共鸣,像在黑夜的海上行舟,遇到相同明亮的一盏灯。
    在我们这个多变的时代里,艺术创作者真是如凤凰一般,在多彩的身躯上还拖着一
条斑灿的尾羽;它从空中飞过,还唱出美妙的歌声。记得读过火凤凰的故事,火凤凰是
世界最美的鸟,当它自觉到自己处在美丽的颠峰,无法再向前飞的时候,就火焚自己,
然后在灰烬中重生。
    这是个非常美的传奇,用来形容艺术家十分贴切。我认为,任何无法在自己的灰烬
中重生的艺术家,就无法飞往更美丽的世界,而任何不能自我火焚的人,也就无法穿破
自己,让人看见更鲜美的景象。
    像是古语说的“破釜沉舟”,如果不能在启帆之际,将岸边的舟船破沉,则对岸即
使风光如画,气派恢宏,可能也没有充足的决心与毅力航向对岸。艺术如此,凡人也一
样,我们的梦想很多,生命的抉择也很多,我们常常为了保护自己的翅膀而迟疑不决,
丧失了抵达对岸的时机。
    人是不能飞翔的,可是思想的翅膀却可以振风而起,飞到不可知的远方,这也就是
人可以无限的所在。不久以前,我读到一本叫《思想的神光》的书,里面谈到人的思想
在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光芒和形式,而这种思想的神光虽是肉眼所不能见,新的电子摄
影器却可以在人身上摄得神光,从光的明暗和颜色来推断一个人的思想。
    还有一种说法是,当我们思念一个人的时候,我们的思想神光便已到达他的身侧温
暖着我们思念的人;当我们忌恨一个人的时候,思想的神光则书到他的身侧和他的神光
交战,两人的心灵都在无形中受损。而中国人所说的“缘”和“神交”,都是因于思想
的神光有相似之处,在无言中投合了。
    我觉得这“思想的神光’与“灵感”有相似之处,在“昨夜西风调碧树,独上高搂,
望尽大涯路”时,灵感是一柱擎天;在“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推悸”时,灵感
是专注的飞向远方;“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时,灵感是
无所不在,像是沉默的、宝相庄严的坐在心灵深处灯火阑珊的地方。
    灵感和梦想都是不可解的,但是可以锻炼,也可以培养。一个人在生命中千回百折,
是不是能打开智慧的视境,登上更高的心灵层次,端看他能不能将仿佛不可知的灵感锤
炼成遍满虚空的神光,任所邀翔。
    人的思考是凤凰一样多彩,人一闪而明的梦想则是凤凰的翅膀,能冲向高处,也能
飞向远方,更能历千百世而不消磨——因此,人是有限的,人也是无限的。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四日

      
  
震荡教徒



    看完“云门舞集”今年的夏季公演,有一出美国名舞蹈家杜丽丝·韩福瑞编作的
“震荡教徒”,特别使我无法忘怀。这出以有力的群舞表达宗教狂喜与虔诚情操的舞作,
在舞台上散发着魔笛一样的力量,把人牵到想像的远方。
    “震荡教”是十八世纪中叶源于英国,清教徒教派中的一支,他们坚信“父神曾说,
必以永生赏给那把罪抖掉的少数选民”,教徒恒以身体抖颤的舞蹈来进行宗教崇拜,因
而得名。震荡教提倡清心寡欲的生活,男女分居,严守独身主义,两百年后的今日,仅
存二十多名年迈的教徒。
    他们在做礼拜时的情形大致是这样的:
    礼拜堂内,在女长老的监视下,震荡教男女教徒以白线为界进行祷告。
    一位男教徒狂呼:“我的生命!啊!我的生命!我要舍弃这肉体的生命,因为它已
沉沦!”
    女长老宣称:“那至高者曾说,你必得拯救,只要你抖净了你的罪!”
    教徒们遂以狂热的颤抖之舞来获取内心的安宁。
    以上的一段震荡教记载,几乎让我们看见了一幕充满热力与虔诚的形像。在无边的
黑夜里,在空寂的教堂中,因为灵魂与肉体的共同舞动,竟有一种无可言宣的美。
    在这扰攘的尘世,我不相信人有原罪,生命的诞生与消沉全是一种自然的推演,怎
么会有人一生下来就有罪呢?如果说是前世的罪衍,前世到底在哪里?
    人如果有罪,是在尘世里打滚,逐渐受到污染,到成长以后,会在有形无形中造成
一些罪业,这些罪业不是邪恶的罪,而是错失了生命机会的罪,错失了情感的罪,错失
了友谊与亲情的罪,这些罪业是人在社会中沉沦以后无意中造成的。
    “震荡教”的美是在于他们懂得,沉沦的罪业是可以用狂热的舞蹈来抖掉的,当热
情之舞过后就得到了生命的安慰,有勇气再面对新的生活。
    他们的层次是认为人的罪不是从内心中来的,而是像灰尘、像污垢,它附着在身上,
是可以用人的力量消除和抖落的。
    震荡教的教义使我想起印度的一个寓言:
    有一个人触怒了一头大象,被大象追赶,跑着跑着,不幸却落入一口枯井,井下有
一只猛虎正在等候着掉进来的猎物,幸而在井上有一条枯藤,那人就紧紧抓住枯藤。
    可怕的是,枯藤上头又有两只老鼠在啃噬着,那个人落在井中抓着枯藤,井外有大
象,井底有老虎,藤上又有两只老鼠随时会咬断枯藤,真是进退不得,险恶无比。
    印度人用这个寓言来比喻生命。大象是生前的罪业,一直追赶着我们;老虎是死亡
的深渊,随时在尽头处窥视;那一条枯藤则象征人的本生,黑白老鼠是岁月啃噬着生命;
黑老鼠是黑夜;白老鼠是白天。
    这一则寓言是我多年前读到的,却一直无法忘怀,一直警醒着:人生真是非常的急
促与险阻,丝毫大意不得。每次遇到生活与情感的波折时,总把自己设想成是抓着生命
枯藤的人,稍一松手,可能就坠入了万劫不能复的深渊。由于这样的警醒,使我时时保
持着一丝清明的奋力,也因此不易被外来的事物击倒。
    但是如果在井中抓着桔藤,或者用急速的震荡能抖尽生命的沉沦,我宁可选择后者。
生命的道路上不免会有罪业,倘若我们能用热与力的震荡来对付它,我想任何苦难,都
是很容易就过去的。
    真有过“震荡教”吗?如果真有,就让我做一个精神上的震荡教徒,用不断的舞动
和颤抖,来期待更好的明天。
                         ——一九八一年九月九日

      
  
时间之旅



    在李维的大学毕业典礼上,一名神秘的老妇人送给李维一只金表,并对他说:“我
在等着你。”便自人群中消失,经过多方查访,李维找到该老妇的住处,老妇却已在他
毕业典礼当晚逝世。
    八年后(一九七九年),李维成为剧作家,有一天他前往一座老式的旅馆度假,在
大厅里,他看到一张摄于一九一二年的女明星肖像。李维查询之下,才知道这位六十年
前如花似玉的美女,竟然是八年前送他金表的神秘老妇人。
    为了实践八年前“我在等着你”的誓约,李维用自我的意志催眠,终于回到一九一
二年与年轻时代的珍西摩儿发生一段缠绵徘恻的爱情,超越了六十年的时空,爱情随着
时空的转换散发出震慑人的光芒。
    结局是,李维无意间从衣袋中掏出一枚一九七九年的银币,时光即刻向前飞驰六十
年,风流云散,一场以真爱来超越时空的悲剧终于落幕。
    这一段故事是电影《似曾相识》(Somewhere in Time)的本事,情节单纯动人,
但是其中却有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就是“爱情”与“时间”的问题,故事一开始几乎
是肯定“真爱”可以超越“时间”的限制,让观众产生了期待;结局却是,真爱终于敌
不过时间的流逝,留下了一个动人心魄的悲剧。
    “爱情是可以突破时间而不朽的吗?”这是千古以来哲学家和文学家的大疑问,可
是在历史中却没有留下确切的解答。我们每个人顺手拈来,几乎都可以找到超越时空之
流的爱情故事,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与林黛玉,
小仲马笔下的亚芒与玛格丽特,沈三白笔下的芸娘,歌德笔下的夏绿蒂,甚至民间传说
里的白娘娘和许仙、梁山伯与祝英台……可以说是熙熙攘攘,俯拾即是。
    问题是,这些从古破空而来的不朽情爱,几乎展现了两种面目,一种是悲剧的面目,
是迷人的,也是悲凄的;一种是想像的面目,是空幻的,也是绝俗的。人世间的爱情是
不是这样?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我们假设人间有“美满”与“破碎”两种情爱,显然,
美满的爱情往往在时空的洗涤下消失无形,而能一代一代留传下来动人热泪的情爱则常
常是悲剧收场。这真应了中国一句古老的名言“恩爱夫妻不久长”。
    留传后世的爱情故事都是瞬间闪现,瞬间又熄灭了,惟其如此,他们才能“化百年
悲笑于一瞬”,让我们觉得那一瞬是珍贵的,是永恒的。事实上,“一瞬”是否真等于
“永恒”呢?千古以来多少缠谴的爱侣,而今安在哉?那些永世不移的情爱,是不是文
学家和艺术家用来说骗向往爱情的世人呢?
    夏夜里风檐展书读,读到清朝诗人贺双卿的《凤凰台上忆吹萧》,对于情爱有如此
的注脚:
    紫陌春情,漫额裹春纱,
    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
    春日步步春生。
    记那年春好,向春莺说破春情。
    到于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
    怜春痛春春几?
    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
    赠与春依,递将春你,是依是你春灵。
    算春头春尾,也难算春梦春醒。
    甚春魔,做一场春梦,春误双卿!
    这一阂充满了春天的词,读起来竟是娥眉婉转,千肠百结。贺双卿用春天做了两个
层次的象征,第一个层次是用春天来象征爱情的瑰丽与爱情的不可把捉。第二个层次是
象征爱情的时序,纵使记得那年春好,一转眼便已化成春冰,消失无踪。
    每个人在情爱初起时都像孟郊的诗一样,希望“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坐结
行亦结,结尽百年月”;到终结之际则是“还卿一钵无情泪”,“他年重检石榴裙”
(苏曼殊)。种种空间的变迁和时间的考验都使我深自惕记,如果说情爱是一朵花,世
问哪里有永不凋谢的花朵?如果情爱是绚丽的彩虹,人世哪有永不褪色的虹彩?如果情
爱是一首歌,世界上哪有永远唱着的一首歌?
    在渺远的时间过往里,“情爱”竟仿佛一条河,从我们自己的身上流过,从我们的
周遭流过,有时候我们觉得已经双手将它握实,稍一疏忽,它已纵身入海,无迹可循。
这是每一个人都有过的凄怆经验,即使我们能旋乾转坤,让时光倒流,重返到河流的起
点,它还是要向前奔泻,不可始终。
    对于人世的情爱我几乎是悲观的,这种悲观乃是和“时间”永久流变的素质抗衡而
得来。由于时时存着悲观的底子,使我在冲击里能保持平静的心灵——既然“情爱”和
“时间”不能并存,我们有两个方法可以对付:一是乐天安命,不以爱喜,不为情悲。
二是就在当时当刻努力把握,不计未来。
    “会心当处即是;泉水在山乃清”。①只要保有当处的会心,保有在山的心情,回
到六十年前,或者只是在时序推演中往前行去,又有什么区别呢?“时间之旅”只是人
类痴心的一个幻梦吧!
        ①弘一法师赠会泉法师联语,刻在厦门会泉墓地
                   ——一九八一年九月十九日

      
  
花燃柳卧



    植物园的荷花已经谢尽了。
    荷花池畔的柳树在秋末的雨中却正青翠。
    在过去的岁月中,我经常到荷花池去散步,每次到植物园看荷花,我总是注意到荷
花的丰姿,花在季节里的生灭,觉得荷花实在是很性感的植物。有人说它清纯,那是只
注意到荷花开得正盛的时候,没有看到它从花苞到盛放,甚至到结出莲蓬的过程。它在
一张一开之间,冬天就到了。
    由于荷花是那样迷人,使人在看荷花的时候几乎就忘了身边的其他景物。有一天我
坐在荷花池畔,凉风习习的黄昏,竟在凉椅上斜着头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到池中的
荷花显出一种疲惫的样于,然后我就看到池边的柳树,正在黄昏的时候展出一种魅力。
    我想到,荷花再美,如果没有柳树陪衬,它恐怕也会黯然失色了。柳树平常时候好
像睡在旁边,静静地卧着,可是它活在季节之上,在冬风之中,所有的花全部落尽,柳
树像一个四处游方的孤客,猛然在天涯海角的一边走出来,如果我们看柳树能有另一种
心情,就会发现它的美并不在别的花之下。如果说荷花是一首惊艳的诗,柳树就好像诗
里最悠长的一个短句,给秋天做了很好的结论。
    我是个爱花的人,花在泥土上是一种极好的注解,它的姿形那么鲜活,颜色那么丰
富,有时还能散发出各种引人的馨香,但是世上没有长久的花。有一次,我到彰化县的
田尾乡去,那时秋天已经过尽,初冬的冷寒掩盖了大地,田尾的花农已经收成了所有的
花,正等待春天的消息。我到花田里去,这是一向被称为繁花都城的乡镇有了不可思议
的景象。玫瑰剪了枝,剩下光秃秃的枝桠,菊花全被连根拔起,满目的疮痍。
    陪我到田里的花农告诉我:“你来得不巧,应该在春天的时候来,花是活在春天
的。”后来他提议去看看盆景,只有盆景是不调的,我拒绝了,因为我只对真正长在土
地上的有兴趣。
    田尾繁花谢尽等待春天的经验,使我开始深思花的精魂。在人世里,我们时常遇到
花一样的人,他们把一生的运势聚结在一刻里散放,有让人不可逼视的光芒,可是却很
快的消逝了,尤其是艺术家,年轻的时候已经光芒四射,可是岁月一过,野风一吹就无
形迹了。
    反而是那些长期默默地挺着枝干的柳树,在花都落尽了,新的花还没有开起的时刻,
本来睡在一侧的柳树就显得特别翠绿。有时目中的景物没有特别的意义,只是通过人的
眼,人的慧心,事物才能展现它的不凡。
    我想起一则希腊数学家和物理学家阿基米德的故事。当罗马帝国侵略希腊的时候,
阿基米德正全神贯注的在铺了一层沙土的房子内,哺哺自语的演算着奇怪的几何图形,
几个罗马兵冲进来,粗鲁地践踏着沙土,把图形躁踊了,并且捉着阿基米德大叫:“你
是谁?”
    阿基米德大怒,吼道:“走开,不要踩坏了我的图形!”罗马兵一气之下,一刀杀
了这个伟大的数学家和物理学家。这个故事给我的启示不是他对于学术追求的专注,而
是他手上只拿了一根树枝,写的只是沙土。
    树枝和沙土是多么简单的东西,任何人都可能拿它写出一些字句,可是它到了数学
家之手,却可能为人世留下不朽的真理。
    阿基米德的故事是宜于联想的,我时常看到一种景象:一棵美丽的牵牛花开在竹篱
笆上,牵牛花轻快欢欣的在风中飞扬,要把生命的光彩在一天开尽,可是如果没有竹篱
笆呢?美丽的牵牛花就没有依附的所在。
    冬天里还有另一种景象,圣诞红全部开花了,那些花红得像火一样,使人忘记了它
的绿色枝干,我曾想:万一没有绿色的枝干呢?圣诞红就不能红得那么美丽了。
    一粒麦子与一堆干草之间的区别,没有人认识它们,但是它们彼此互相认识。干草
为了发出麦子的金黄而死去,麦子却为了人的口腹而死去,其中有时真没有什么区别。
    纯美的事物有时能激发人的力量,有时却也使人软弱。美如果没有别的力量支撑,
它就是无力的,荷花和杨柳就是这样的关系。
    我愈来愈觉得我们的社会会向花一样的燃烧的方向走去,物质生活日渐丰盛,文明
变成形式,人们沉浸在物欲的享受里,在那样的世界,人人争着要当荷花,谁肯做杨柳,
谁肯做数学家手中的树枝和沙士呢?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八日

      
  
真正的桂冠



    有一位年轻的女孩写信给我,说她本来是美术系的学生,最喜欢的事是背着画具到
阳光下写生,希望画下人世间一切美的事物。寒假的时候她到一家工厂去打工,却把右
手压折了,从此,她不能背画具到户外写生,不能再画画,甚至也放弃了学校的课业,
顿觉生命失去了意义;她每天痛苦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任何事情都带着一种悲哀的
情绪,最后她向我提出一个问题: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这个问题使我困惑了很久,不知如何回答。也使我想起法国的侏儒大画家罗德列克
(Toulouse Lautrec)。罗德列克出身贵族,小的时候聪明伶俐,极得宠爱,可惜他
在十四岁的时候不小心绊倒,折断了左腿,几个月后,母亲带着他散步,他跌落阴沟,
把右腿也折断了,从此,他腰部以下的发育完全停止,成为侏儒。
    罗德列克的遭遇对他本人也许是个不幸,对艺术却是个不幸中的大幸,罗德列克的
艺术是在他折断双腿以后才开始诞生,试问一下:罗德列克如果没有折断双腿,他是不
是也会成为艺术史上的大画家呢,罗德列克说过:“我的双腿如果和常人那样的话,我
也不画画了。”可以说是一个最好的回答。
    从罗德列克遗留下来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他对正在跳舞的女郎和奔跑中的马特
别感兴趣,也留下许多佳作,这正是来自他心理上的补偿作用,借着绘画,他把想跳舞
和想骑马的美梦投射在艺术上面,因此,罗德列克倘若完好如常人,恐怕今天我们也看
不到舞蹈和奔马的名作了。
    每次翻看罗德列克的画册,总使我想起他的身世来。我想到:生命真正的桂冠到底
是什么呢?是做一个正常的人而与草木同朽?或是在挫折之后,从灵魂的最深处出发而
获得永恒的声名呢?这些问题没有单一的答案,答案就是在命运的摆布之中,是否能重
塑自己,在灰烬中重生。
    希腊神话中有两个性格绝对不同的神,一个是理性的、智慧的、冷静的阿波罗;另
一个是感性的、热烈的、冲动的戴奥尼修斯。他们似乎代表了生命中两种不同的气质,
一种是热情浪漫,一种是冷静理智,两者在其中冲激而爆出闪亮的火光。
    从社会的标准来看,我们都希望一个正常人能稳定、优雅、有自制力,希望每个人
的性格和表现像天使一样,可是这样的性格使大部分人都成为平凡的人,缺乏伟大的野
心和强烈的情感。一旦这种阿波罗性格受到激荡、压迫、挫折,很可能就像火山爆发一
样,在心底的戴奥尼修斯伸出头来,散发如倾盆大雨的狂野激情,艺术的原创力就在这
种情况生发,生活与命运的不如意正如一块磨刀
用岁月在莲上写诗



    那天路过台南县白河镇,就像暑大里突然饮了一盅冰凉的蜜水,又凉又甜。
    白河小镇是一个让人吃惊的地方,它是本省最大的莲花种植地,在小巷里走,在田
野上闲逛,都会在转折处看到一田田又大又美的莲花。那些经过细心栽培的莲花竞好似
是天然生成,在大地的好风好景里毫无愧色,夏日里格外有一种欣悦的气息。
    我去的时候正好是莲子收成的季节,种莲的人家都忙碌起来了,大人小孩全到莲困
里去采莲子,对于我们这些只看过莲花美姿就叹息的人,永远也不知道种莲的人家是用
怎么样的辛苦在维护一池莲,使它开花结实。
    “夕阳斜,晚风飘,大家来唱采莲谣。红花艳,白花娇,扑面香风暑气消。你打桨,
我撑篙,乃一声过小桥。船行快,歌声高,采得莲花乐陶陶。”我们童年唱过的《采莲
谣》在白河好像一个梦境,因为种莲人家采的不是观赏的莲花,而是用来维持一家生话
的莲子,莲田里也没有可以打桨撑篙的莲肪,而要一步一步踩在莲田的烂泥里。
    采莲的时间是清晨太阳刚出来或者黄昏日头要落山的时分,一个个采莲人背起了竹
篓,带上了斗笠,涉入浅浅的泥巴里,把已经成熟的莲蓬一朵朵摘下来,放在竹篓里。
采回来的莲蓬先挖出里面的莲子,莲于外面有一层粗壳,要用小刀一粒一粒剥开,晶莹
洁白的莲子就滚了一地。
    莲子剥好后,还要用细针把莲子里的莲心挑出来,这些靠的全是灵巧的手工,一粒
也偷懒不得,所以全家老小都加入了工作。空的莲蓬可以卖给中药铺,还可以挂起来装
饰;洁白的莲子可以煮莲子汤,做许多可口的菜肴;苦的莲心则能煮苦茶,既降火又提
神。
    我在白河镇看莲花的子民工作了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种莲的人就像莲子一
样,表面上莲花是美的,莲田的景观是所有作物中最美丽的景观,可是他们工作的辛劳
和莲心一样,是苦的。采莲的季节在端午节到九月的夏秋之交,等莲子采收完毕,接下
来就要挖土里的莲藕了。
    莲田其实是一片污泥,采莲的人要防备田里游来游去的吸血水蛙,莲花的梗则长满
了刺。我看到每一位采莲人的裤子都被这些密刺划得千疮百孔,有时候还被刮出一条条
血痕,可见得依靠美丽的莲花生活也不是简单的事。
    小孩子把莲叶卷成杯状,捧着莲子在莲田埂上跑来跑去,才让我感知,再辛苦的收
获也有快乐的一面。
    莲花其实就是荷花,在还没有开花前叫“荷”,开花结果后就叫“莲”。我总觉得
两种名称有不同的意义:荷花的感觉是天真纯情,好像一个洁净无瑕的少女,莲花则是
宝相庄严,仿佛是即将生产的少妇。荷花是宜于观赏的,是诗人和艺术家的朋友;莲花
带了一点生活的辛酸,是种莲人生活的依靠。想起多年来我对莲花的无知,只喜欢在远
远的高处看莲、想莲;却从来没有走进真正的莲花世界,看莲田背后生活的悲欢,不禁
感到愧疚。
    谁知道一朵莲蓬里的三十个莲子,是多少血汗的灌溉?谁知道夏日里一碗冰冻的莲
子汤是农民多久的辛劳?
    我陪着一位种莲的人在他的莲田梭巡,看他走在占地一甲的莲田边,娓娓向我诉说
一朵莲要如何下种,如何灌溉,如何长大,如何采收,如何避过风灾,等待明年的收成
时,觉得人世里一件最平凡的事物也许是我们永远难以知悉的,即使微小如莲子,部有
一套生命的大学问。
    我站在莲田上,看日光照射着莲田,想起“留得残荷听雨声”恐怕是莲民难以享受
的境界,因为荷残的时候,他们又要下种了。田中的莲叶坐着结成一片,站着也叠成一
片,在田里交缠不清。我们用一些空虚清灵的诗歌来歌颂莲叶何田田的美,永远也不及
种莲的人用他们的岁月和血汗在莲叶上写诗吧!
                         ——一九八一年九月二日

      
  
黑暗的剪影



    在新公园散步,看到一个“剪影”的中年人。
    他摆的摊子很小,工具也非常简单,只有一把小剪刀、几张纸,但是他剪影的技巧
十分熟练,只要三两分钟就能把一个人的形象剪在纸上,而且大部分非常的酷肖。仔细
地看,他的剪影上只有两三道线条,一个人的表情五官就在那三两道线条中活生生的跳
跃出来。
    那是一个冬日清冷的午后,即使在公园里,人也是稀少的,偶有路过的人好奇地望
望剪影者的摊位,然后默默地离去;要经过好久,才有一些人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让
他剪影,因为一张二十元,比在相馆拍张失败的照片还要廉价得多。
    我坐在剪影者对面的铁椅上,看到他生意的清淡,不禁令我觉得他是一个人间的孤
独者。他终日用剪刀和纸捕捉人们脸上的神采,而那些人只像一条河从他身边匆匆流去,
除了他摆在架子上一些特别传神的,用来做样本的名人的侧影以外,他几乎一无所有。
    走上前去,我让剪影者为我剪一张侧脸,在他工作的时候,我淡淡的说:“生意不
太好呀?”设想到却引起剪影者一长串的牢骚。他说,自从摄影普遍了以后,剪影的生
意几乎做不下去了,因为摄影是彩色的,那么真实而明确;而剪影是黑白的,只有几道
小小的线条。
    他说:“当人们大依赖摄影照片时,这个世界就减少了一些可以想像的美感,不管
一个人多么天真烂漫,他站在照相机的前面时,就变得虚假而不自在了。因此,摄影往
往只留下一个人的形象,却不能真正有一个人的神采;剪影不是这样,它只捕捉神采,
不太注意形象。”我想,那位孤独的剪影者所说的话,有很深切的道理,尤其是人坐在
照相馆灯下所拍的那种照片。
    他很快地剪好了我的影,我看着自己黑黑的侧影,感觉那个“影”是陌生的,带着
一种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忧郁,因为“他’嘴角紧闭,眉头深结,我询问着剪影者,
他说:“我刚刚看你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就觉得你是个忧郁的人,你知道要剪出一个人
的影像,技术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观察。”
    剪影者从事剪影的行业已经有二十年了,一直过着流浪的生活,以前是在各地的观
光区为观光客剪影,后来观光区也被照相师傅取代了,他只好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
出卖自己的技艺,他的感慨不仅仅是生活的,而是“我走的地方愈多,看过的人愈多,
我剪影的技术就日益成熟,捕捉住人最传神的面貌,可惜我的生意却一天不如一天,有
时在南部乡下,一天还不到十个人上门。”
    做为一个剪影者,他最大的兴趣是在观察,早先是对人的观察,后来生意清淡了,
他开始揣摩自然,剪花鸟树木,剪山光水色。
    “那不是和剪纸一样了吗?”我说。
    “剪影本来就是剪纸的一种,不同的是剪纸务求精细,色彩繁多,是中国的写实画;
剪影务求精简,只有黑白两色,就象是写意了。”
    因为他夸说什么事物都可以剪影,我就请他剪一幅题名为“黑暗”的影子。
    剪影者用黑纸和剪刀,剪了一个小小的上弦月和几粒闪耀为星星,他告诉我:“本
来,真正的黑暗是没有月亮和星星的,但是世间没有真正的黑暗,我们总可以在最角落
的地方看到一线光明,如果没有光明,黑暗就不成其黑暗了。”
    我离开剪影者的时候,不禁反复地回味他说过的话。因为有光明的对照,黑暗才显
得可怕,如果真是没有光明,黑暗又有什么可怕呢?问题是,一个人处在最黑暗的时刻,
如何还能保有对光明的一片向往。
    现在这张名为“黑暗”的剪影正摆在我的书桌上,星月疏疏淡淡的埋在黑纸里,好
像很不在意似的,“光明”也许正是如此,并未为某一个特定的对象照耀,而是每一个
有心人都可以追求。
    后来我有几次到公园去,想找那一位剪影的人,却再也没有他的踪迹了,我知道他
在某一个角落里继续过着飘泊的生活,捕捉光明或黑暗的人所显现的神采,也许他早就
忘记曾经剪过我的影子,这丝毫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个悠闲的下午相遇,而他用
二十年的流浪告诉我:“世间没有真正的黑暗。”即使无人顾惜的剪影也是如此。
                      ——一九八三年二月二十三日

      
  
阳光照在我们身上



    三十年代最当红的男明星白云自杀去世了。
    当年白云在上海的盛况,据说目前最红的明星秦汉、泰祥林、王冠雄,李小飞加起
来都还比不上,我父母那一辈的影迷,一提起白云,总是勾起一些伤感的回忆;谁想到
那个时代在银幕上最闪亮的明星,死后竟是黄土一,连墓碑都找不到。卅年的年华,把
白云从地上最明亮的地方,埋到最黑暗的地下。
    白云自杀的同时,我最喜欢的智慧型明星英格丽褒曼也逝世了,可是两人的身影却
是完全不同的景况,褒曼逝世的时候,她的儿女都围绕身边,倍极哀荣。第三天台湾电
视公司还播出一个一小时的专辑“英格丽褒曼的荣耀”,来纪念这位为全世界尊敬的影
人。
    可是白云呢?白云的逝世在电视里只是一个小小的新闻,更何况是专辑了。当初他
为自己取名为“白云”就已经为结局下了断语,他生前有两句话:“生是飘客,死是游
魂。”是有着多么深沉寥落的寓意,怪不得一些老演员像葛香亭、欧阳莎菲在他坟前致
祭时也免不了老泪纵横。
    中国演员老来的处境,总是令我油然地兴起衷感之心,他们不能像西方的演员,终
其生都闪烁着明星的光泽,他们不是恒久的星星,而是瞬息消逝的流云。但是又何尝演
员如此,这触及到我经常思考的时间问题,时间,对一位曾经光芒万丈的人是一个多么
无情的杀手。怪不得白云逝世的时候,一位影剧记者慨乎言之,问起如今当令的年轻演
员,他们竟茫然的问起:白云是谁?
    白云是谁呢?白云千载空悠悠,白云只是在干净的天空中飘过的一朵云吧。它在清
晨的旭日中,在黄昏的夕阳里,都会反射出五彩的光泽,但一到了黑夜,再美的云也没
有人看见了。
    我最喜欢辛弃疾的“破阵子”,这是辛弃疾为纪念当时一位具有军事和经济才华的
思想家陈亮,所吟赋出的壮词:
    醉里挑灯看剑
    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
    弓如霹雷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
    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辛弃疾的词意是美的,在美的背面却有一种对时光流逝的哀伤,我觉得最令人动容
的是“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从这两句词来看看白云,实在最贴切不过。多
少令人怀念的人物,终也免不了白发生的处境,更糟的是,在辉煌后的寂寞,使一位曾
扮演过顾盼自雄的英雄人物,最后在偏远的旅馆仰药自杀。
    前几天,两位菲律宾的华裔画家洪救国、王礼博来台湾,我抽出两天的时间,陪他
们到台中去探望老友席德进的墓园,同行的还有画家李锡奇、朱为白,以及席德进的生
前知已卢声华。
    我们到达大度山花园公墓时,正好是阳光最烈的正午,阳光遍照在墓园上,附近的
相思林里传来喧哗的鸟声。席德进的墓园是他生前亲手规划,格局很像中国明朝小小的
园林。在墓园里有一座“望乡亭”,颇能见到画家最后的心愿。我站在“望乡亭”的圆
门,往山下望去,那里没有画家的故乡,只有栉比鳞次的楼房层层相叠,我们的心情在
那一刻都沉默了起来。
    席德进曾以高超的画艺,感动过千千万万的心灵,他逝世时也是倍极哀荣。可是在
他逝世一周年举行画展会场里,观众却是三三两两冷冷清清,我曾在画展会场坐了一个
下午,直到画廊的灯暗了才默默离去,心中浮起的仍是辛弃疾“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
白发生”两句。
    在席德进的墓园里,种了两种他生前最爱的植物,两株凤凰树和三株木棉,经过一
年的培植,都已经长得比望乡亭还高了。凤凰依旧,木棉无恙,而我们这位曾享大名的
艺术家长眠地下,他的名,他的艺,可叹的在时间冲刷下,成为群众心里一个暗淡的记
忆。
    离开席德迸的墓园,车子往大度山下疾驰,我回头还看见那一株长得特别高的凤凰
木,我在想着,这一株凤凰花开的时候,年轻一辈的艺术家心中,席德进还能留下什么
样的形象呢?
    阳光是那样无私地覆盖着我们,而太阳的沉落总是那样无情的不肯为黑夜停留,那
些死去的艺术家们躺在阴冷黑暗的地下,他们再也不能享受阳光下的喜悦。
    在我的档案里,有一帧我为席德进拍的照片。他站在中部大平原怒放的野花群中,
鲜明的清晨曝光把他的脸刻成一座明暗分明的塑像,他仰起头来呼吸着阳光,如今,那
种情境再也不能重回了。
    我们每天能走过阳光的小径,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能让阳光或温柔或狂野的照射,
是一件多么开朗的事,我想说的是,就珍惜阳光照在我们身上的岁月吧,因为阳光不会
为我们停留,再伟大的艺术家也留不住它。
                                ——一九八二年十
月六日
一探静中消息



    看过晓云法师的禅画,步出展览室时,台北已是黄昏了,沿着笔直的仁爱路向西边
看去,一轮金澄澄的夕阳正高挂在大厦的顶端。我向着夕阳的方向散步,发现整条仁爱
路美丽的木棉花都落尽了,看似枯寂的木棉树,枝桠间的绿芽正从树中抽长出来。
    我恍然间觉得,金橙一样色泽的木棉花固然是美的,但那一刻,细嫩的芽之美也毫
不逊色。我又想起旧时乡间的木棉树,它们不仅会开美丽的花,花后还结成一颗颗的棉
果,在初夏来临的时刻,棉果在空中爆开,声音隐然可闻,然后一丝丝如絮的木棉就从
四空飘散下来,那景致比起光是开放掉落的木棉还美,因为它有果有棉,还能散落在广
大的大地。
    可惜台北的人无福看到木棉有果,更看不到果中的棉絮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
许是空气太污浊了,也许是车声太嘈杂了,也许是天空太灰黯了,台北的木棉总没有一
株结出真正的木棉,这样想着,木棉絮在乡间飘落的姿势就更美了。
    我看过无数艺术家用心血创作的结晶,它们都或多或少有可观之处,但是我们看画
的时候本来心是空的,看完之后整个被充实起来,有时候心里被塞得完全没有空间,总
要经过一段宁溢的时间,心里才平静下来。
    看晓云法师的禅画,经验却是完全不同。那种感觉仿佛我们在深夜里读陶渊明和王
维的田园诗,短短几笔,淡淡着墨,不能激起心灵澎湃的情感,反使我们的澎湃安静下
来。它不是有东西塞进我们心里,而是把本来充塞在我们心中的俗虑清洗了出去,就像
暴雨后的山涧,溪水初是混浊,在雨过天青之时,溪水整个清澈,而山中的泥泞污秽也
被清洗一空。
    在生活的奔忙里,我们的心仿佛被充塞得饱满了,这种饱满使我们遇树不见树,过
林不见林,更不要说能静下来看路边的小草小花了。欣赏过晓云法师的禅画,它使我们
饱满的心变成虚空,那虚空乃可以涵容,可以让大地穿梭,可以成为一片广阔的平野。
    晓云法师有一幅画,画中一个细小的汉子挑着黄麻,穿出了一片乱墨飞舞的树林,
空白处写了这样几句:“本有黄麻三担重,如今只剩一担;挑到一处放下来,正是身心
自在。”正是描写那样的感觉。要到身心自在的境界,非得把那最后一担也放下不可,
也就是要做到“世界光如水月,心身皎若琉璃”的境界。
    我觉得“禅画”之可贵处,也是与一般绘画的不同处,就是它在一幅画里也许没有
任何惊人之笔,但是它讲究“触机”,与其他艺术比起来,是一支针与一个汽球之比,
那支针细小微不可辨,却能触中人的心灵之机,这正是晓云法师所说:“无异是另开辟
了一个清湛的源泉,从人的有限中更拓出无限的国度——性灵的国度,礼教是人底范畴
的闲邪,性灵是人自然放射的悲智之光。”
    那么,禅画所表现在画面上的精神,可以说是“留白’,包括内容的留白和形式的
留白,是在画面上我们不能完全捕捉到作者的意思,他往往留下一个线索,或许多线索,
观者只能循线摸索,走到哪里算哪里了。
    也因于禅画有这样的特质,它在中国艺术中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宋朝以还的文人
画可以说多少具有一些禅意,而明代影响后世最大的两位画家,一是石涛,一是八大山
人,他们的画非但禅境殊深,本身也皆是出家的和尚。
    历来论石涛者都认为他的艺术“无法”,乃是撷取了中国各派之法“独创我法”,
晓云法师谈到石涛,曾用了这样譬喻:“石涛之画风是如何洒脱不拘,正等于中国之南
禅到了一花五叶之后,一切风规律仪都放合了。”正是触到了禅画之机,禅画之“画”
是有法度的,但禅画之“禅”就元迹可循了,完全要看道心的修为。
    道心何以修为?晓云法师有一幅画,画的是高士面壁,三五笔成篇,只题了几个字
“一探静中消息”,我想这个“静”字也就是道心修为的起点了。
    人总是容易被动着的事物感动,因为人总有个活活泼泼的本质,所谓世上没有不落
的花,没有不流的水,水流不尽,花落不了,总有一个活泼的世界。但是在静中追探的
人却能在花落水流之间,觉悟到万物之无常,悟人性之真常,这就是修为!
    我们且来读几段晓云法师常引的有关静的诗,来一探静中消息:
    雪里梅花初放,暗香深夜飞来;
    正对寒灯寂静,忽将鼻孔冲开。(憨山禅师)
    风从何处来,众响动岩穴;
    静听本无声,如何有起灭。(苏东坡)
    碧涧泉水清,寒山月华白;
    默知神自明,观空境逾寂。(寒山禅师)
    玲瑰色淡松根月,敲磕声清竹罅风;
    独生独行谁会我,群星朝北水朝东。(永明禅师)
    独坐穷心寂杏冥,个中无法可当情;
    西风吹尽拥门叶,留得空阶与月明。(王维)
    落落寒松石涧间,无琴无语听潺援;
    此翁不恋浮名大,日坐茅亭看远山。(渐江和尚)
    由以上所引的诗句,可以想见“静中消息”乃不是追求得来,而是一探所得的触机,
最妙的是这个“探”字,问题是忙碌的现代人能享受这一探的人恐怕也寥无几人了。那
好像同样一株木棉,在乡间能安然结果,棉絮飘飞,而到了市声凡尘,则只能开出娇艳
的花,却不能结果成棉了,恐怕连一株沉默的木棉都能感受到静的力量,何况是在木棉
树下还能沉思的人呢?
    附注:晓云法师,俗名游云山,1914年生于广东,为岭南派绘画大师高剑父之高足,
曾于印度泰戈尔大学研究印度艺术,并教授中国艺术。足迹遍历世界及中国名山大水。
现任文化大学永久教授兼佛教文化研究所所长。1957年剃发出家,即致力艺术、宗教之
推展,所绘禅画享誉海内外,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在台北太极艺廊举行个
展,这是他五十年来首度在台北举行禅画个展,观后甚为感动,略志其感。
                          ——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七日

      
  
菠萝蜜



    开车载朋友路经天母东路,突然看见路边货车挂了一块大木板:“菠萝蜜,很好
吃。”
    我问朋友说:“吃过菠萝蜜吗?”
    “没有。”
    “去买一个来吃。”虽然我的车子已经开远,为了让朋友一尝菠萝蜜的滋味,立即
回转车子,绕了一圈,停在挂着菠萝蜜牌子的货车旁。
    卖菠萝蜜的是一个年轻娇小的小姐,显得那些菠萝蜜更为巨大,菠萝蜜也确实是巨
无霸的水果,只有大西瓜勉强可以与它比大。
    “小姐,请帮我称一个菠萝蜜。”我说。
    她有点艰难的把菠萝蜜放在秤上,说:“三千六百元。”
    我听了,倒退三步,因为我原来预期一个菠萝蜜顶多五六百元。想到去年我在高雄
县六龟乡的不老温泉,挑了一个最大的菠萝蜜才五百元,而且现挑现开,老板把肉挑出,
把心包好才交给我们,没想到在台北挑了一个最小的,竟是七倍的价钱。
    小姐看我面有惧色,说:“不然,你买一半,只要两千元左右。”
    我摇摇头。
    她说:“四分之一?大约只要一千元。”
    我又摇摇头。
    她说:“我还有剥好的,一盒三百五,三盒一千元。”
    最后,我买了一盒剥好的菠萝蜜,由于冻在冰柜,十分清凉,可惜只有十几粒,实
在太贵了,不过,朋友总算也吃过菠萝蜜了。
    我对朋友说,菠萝蜜会变成这么贵的水果真是始料未及,从前我们老家山上就种着
一棵菠萝蜜树,树形并不高大,只有一丈左右,但每年到夏天盛产,总会结出二三十颗
果实,每颗都有二十几斤重。
    当时在乡下,菠萝蜜没有人要买,因此收成时顶烦恼的,总要捧去送给亲戚,有时
亲戚嫌麻烦,甚至不肯要。
    剖菠萝蜜是一件大工程,因为果实的粘性很强,刀子常会粘在其中,每次父亲把菠
萝蜜剖开,衣裤总是汗湿了。
    菠萝蜜的肉取出,肉质金黄色,味道强烈,就像把蜂蜜浇在起司上,我觉得世界上
再也没有一种水果比菠萝蜜更甜了。
    菠萝蜜的种子大如橄榄,用粗海盐爆炒,味道香脆,还胜过天津炒栗,这是我们小
孩子最喜欢吃的,抓一把藏在口袋,一整天就很快乐了。
    菠萝蜜心,像椰子肉一样松软,通常我们都用来煮甜汤,夏夜的时候,坐在院子喝
着热乎乎的甜汤,汗水流得畅快,真是人生一大享受。
    曾经在南洋生活过的父亲,吃菠萝蜜时,常会提起战时在南洋的艰苦生活,有时候
把菠萝蜜拿来当饭吃,那时总是嫌菠萝蜜长得还不够大,现在则一个都嫌太大,十几个
孩子吃不完。
    嫌菠萝蜜太大,是因为三十几年前还没有冰箱,切开的菠萝蜜要当天吃完,否则隔
夜就烂掉了。为了把一颗菠萝蜜一次吃完,我们也把菠萝蜜当饭吃,一直到现在,只要
一想到菠萝蜜,那强烈的特殊芳香,就立刻在心里涌现出来。
    万万没有想到,从前送人都嫌麻烦的菠萝蜜,现在竟是台北最昂贵的水果。我和朋
友坐在车里,细细品尝那用小盒盛装的冰镇菠萝蜜,真有一点世事难料之感。
    朋友说:“菠萝蜜会这么贵,可能是近年佛教盛行的缘故,‘菠萝蜜’是多么好的
名字,好像吃了就会开悟呢!”
    “菠萝蜜”确实是好名字,它原产于印度,根据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菠
萝蜜,梵语也,因此果味甘,故借名之。”菠萝蜜在佛教的原意是“到彼岸”,拿来称
呼一种水果,使人在吃的时候也容易沉入了新的境界,想到那遥远的彼岸是不是金黄色,
而充满着石蜜与醒醐一样的芳香呢?
    在我童年的时候,每年菠萝蜜成熟就已经立秋了,热带的雨季来临,每日午后,大
雷雨像赴约似的,奔跑飘洒在南方的山林。我常靠着窗口,看那雨中的菠萝蜜树,看着
果实一天天长大,心里就会为土地与天空的力量感动。然后我会想,有一天我一定会穿
过菠萝蜜的圆叶,翻过背后的山,到一个繁华的地方去。
    那繁华,是我的彼岸。
    但是,此刻我生活在当时向往的繁华城市,立秋大雨中的小屋,靠在窗口的孩子却
成了我现在的彼岸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菠萝蜜多。
    在智慧体验最深的地方,哪里才是此岸?哪里才是彼岸?在此岸与彼岸之间,船的
航行是不是也有好的风景?在此岸与彼岸之间,是不是也有休憩之所在呢?
    中年以前,我们的整个生命都是为了奔赴自定的“彼岸”而努力,爱情、名利、权
位、成功都是岸上的风景;到了中年,所有的美景都化成虚妄的烟尘,俗世的波折成为
一场无奈,我们开始为另一个“彼岸”奔忙,解脱、永生、自在、净土,直到我们观见
了心中的消息,才恍然一悟,彼岸根本就是永无尽期,菠萝蜜多永在终极之乡。
    何处有真实的“彼岸”呢?在“此岸”中是否有彼岸的消息呢?
    菠萝蜜到底是最后的解脱?或者只是一个水果?能好好吃一个水果,是不是也能回
味到净上的芬芳?
    童年时被迫把菠萝蜜当饭吃,是好的,因为“菠萝蜜多”;现在菠萝蜜如此昂贵,
把菠萝蜜当珍珠来吃,也是好的,因为“菠萝蜜甜”。
    菠萝蜜本无贵贱、是非、高下,一向就是那个样子的。
    我们的心也是如此,童年向往繁华的心与中年渴望隐遁的心是同一个心;少年访煌
时四散奔驰的心与中年静定时返观自在的心是同一颗心。
    心的本色是相同的,只是在时光中浮动而已。
    菠萝蜜的本色也是相同的,但有时暗香浮动,有时照见五蕴皆空。
    吃完菠萝蜜,我开车绕过天母东路,开往阳明山的小路,沿路相思树与松林迎风招
展,像极了我们童年的山林,脑海中突然浮现这样的句子:
    五月松风
    人间无价
    满目青山
    菠萝蜜多
    菠萝蜜的香气于是随着松风,环绕了整个山林。

      
  
金刚糖



    路过乡间小镇,走过一家杂货铺,突然一幅熟悉的影像吸引了我。
    杂货铺的玻璃柜上摆了一个大玻璃瓶,瓶中满满的糖果,红,绿、白相间,在阳光
下闪闪发亮。
    是“金含”!我几乎跳了起来。
    “金含”是一种我以为早已失传的糖果,它的形状如弹珠,大小像桔子或酸李,颜
色如同西瓜的皮,有的绿白、有的红白的间杂着。
    “金含”又称为“金刚糖”,因为它硬如铁石,如果不咬破,轻轻的含在嘴里,可
以从中午含到日落。
    “金含”几乎是我们童年的梦,是惟一吃得到,也是惟一吃得起的糖果。一毛钱可
以买两粒,同时放人嘴里含着,两颊就会像膨风一样的鼓起,其他的小朋友就知道你是
在吃金含,站在一边猛吞口水,自己便感觉十分的骄傲和满足了。
    爸爸妈妈很反对我们吃糖,绝对不会买糖给我们,所以想吃金含往往要大费苦心。
在野外割牧草时,乘机提一些蟾蜍或四脚蛇去卖给中药铺;或者放学的时候到郊外捡破
铜旧锡玻璃瓶簿子纸卖给古物商;或者到溪边摸纳仔到市场去卖……
    由于要赚一毛钱是那么辛苦,去买金含来吃时就感到特别欢喜,好像把幸福满满的
含在嘴里,舍不得一口吃下去。
    卖金刚糖的小店就在我去上学途中的街角,每天清晨路过时,阳光正好穿过亭仔脚,
照射在店前的瓶罐上,“金含”通常装在大玻璃瓶里,阳光一照,红的、绿的、白的,
交错成一幅迷人的光影,我有时忍不住站在小店前看那美丽的光影,心神为那种甜美的
滋味感动,内心滋滋的响着音乐。
    经过三十几年了,金含的甜美依然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在那个“残残猪肝切五角”
的时代,因为物质贫乏,许多微不足道的事物反而给我们深刻的幸福。
    可见幸福并不是一种追求,而是一种对现状的满足。
    我花了五块钱向看杂货店的阿婆买了两粒金含,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放入
口中,就像童年一样,我的两颊圆圆的鼓起,金含的滋味依然甜美如昔,乡下的小店依
然淳朴可亲,玻璃瓶里依然有错落的光影,这使我感到无比的欢喜。
    我踩着轻快的步子,犹如我还是一个孩子,很想大声的叫出来,告诉每一个人:
    “我在吃金含呢!你们看见了吗?”

      
    






    
金刚糖



    路过乡间小镇,走过一家杂货铺,突然一幅熟悉的影像吸引了我。
    杂货铺的玻璃柜上摆了一个大玻璃瓶,瓶中满满的糖果,红,绿、白相间,在阳光
下闪闪发亮。
    是“金含”!我几乎跳了起来。
    “金含”是一种我以为早已失传的糖果,它的形状如弹珠,大小像桔子或酸李,颜
色如同西瓜的皮,有的绿白、有的红白的间杂着。
    “金含”又称为“金刚糖”,因为它硬如铁石,如果不咬破,轻轻的含在嘴里,可
以从中午含到日落。
    “金含”几乎是我们童年的梦,是惟一吃得到,也是惟一吃得起的糖果。一毛钱可
以买两粒,同时放人嘴里含着,两颊就会像膨风一样的鼓起,其他的小朋友就知道你是
在吃金含,站在一边猛吞口水,自己便感觉十分的骄傲和满足了。
    爸爸妈妈很反对我们吃糖,绝对不会买糖给我们,所以想吃金含往往要大费苦心。
在野外割牧草时,乘机提一些蟾蜍或四脚蛇去卖给中药铺;或者放学的时候到郊外捡破
铜旧锡玻璃瓶簿子纸卖给古物商;或者到溪边摸纳仔到市场去卖……
    由于要赚一毛钱是那么辛苦,去买金含来吃时就感到特别欢喜,好像把幸福满满的
含在嘴里,舍不得一口吃下去。
    卖金刚糖的小店就在我去上学途中的街角,每天清晨路过时,阳光正好穿过亭仔脚,
照射在店前的瓶罐上,“金含”通常装在大玻璃瓶里,阳光一照,红的、绿的、白的,
交错成一幅迷人的光影,我有时忍不住站在小店前看那美丽的光影,心神为那种甜美的
滋味感动,内心滋滋的响着音乐。
    经过三十几年了,金含的甜美依然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在那个“残残猪肝切五角”
的时代,因为物质贫乏,许多微不足道的事物反而给我们深刻的幸福。
    可见幸福并不是一种追求,而是一种对现状的满足。
    我花了五块钱向看杂货店的阿婆买了两粒金含,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放入
口中,就像童年一样,我的两颊圆圆的鼓起,金含的滋味依然甜美如昔,乡下的小店依
然淳朴可亲,玻璃瓶里依然有错落的光影,这使我感到无比的欢喜。
    我踩着轻快的步子,犹如我还是一个孩子,很想大声的叫出来,告诉每一个人:
    “我在吃金含呢!你们看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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