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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手蟹



    淡水是台北市郊我常常去散心的地方,每到工作劳累的时候,我就开着车穿过平野
的稻田到淡水去;也许去吃海鲜,也许去龙山寺喝老人茶,也许什么事都不做,只坐在
老河口上看夕阳慢慢地沉落。我在这种短暂的悠闲中清洁自己逐渐被污染的心灵。
    有一次在淡水,看着火红的夕阳消失以后,我就沿着河口的堤防缓慢地散步,竟意
外地在转角的地方看到一个卖海鲜的小摊子,摊子上的鱼到下午全失去了新鲜的光泽,
却在摊子角落的水桶中有十几只生猛的螃蟹,正轧轧轧地走动,嘴里还冒着气泡。
    那些螃蟹长得十分奇特,灰色斑点的身躯,暗红色的足,比一般市场上的蟹小一号,
最奇怪的是它的钳,右边一只钳几乎小到没有,左边的一只却巨大无朋,几乎和它的身
躯一样大,真是奇怪的造型。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花了一百元买了二十四只螃蟹(便宜得不像话)。回到家后
它们还是活生生地在水池里乱走。
    夜深了,我想到这些海里生长的动物在陆地上是无法生存的,正好家里又存了一罐
陈年大曲,我便把大曲酒倒在锅子里,把买来的大脚蟹全喂成东倒西歪的“醉蟹”,一
起放在火烹了。
    等我吃那些蟹时,剖开后才发现大脚蟹只是一具空壳,里面充满了酒,却没有一点
肉;正诧异的时候,有几个朋友夜访,要来煮酒论艺,其中一位见多识广的朋友看到桌
上还没有“吃完”的蟹惊叫起来:“唉呀!人怎么把这种蟹拿来吃?”
    “这蟹有毒吗?”我被吓了一大跳。
    “不是有毒,这蟹根本没有肉,不应该吃的。”
    朋友侃侃谈起那些蟹的来龙去脉,他说那种蟹叫“琴手蟹”,生长在淡水河口,由
于它的钳一大一小相差悬殊,正如同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吉他一样——经他一说,桌上
的蟹一刹那间就美了不少。他说:“古人说焚琴煮鹤是罪过的,你把琴手蟹拿来做醉蟹,
真是罪过。”
    “琴手蟹还有一个名字”,他说得意犹未尽,“叫做‘招潮蟹’,因为它的钳一大
一小,当它的大钳举起来的时候就好像在招手,在海边,它时常举着大钳面对潮水,就
好像潮水是它招来的一样,所以海边的人都叫它‘招潮蟹’,传说没有招潮蟹,潮水就
不来了。”
    经他这样一说,好像吃了琴手蟹(或者“招潮解”)真是罪不可恕了。
    这位可爱的朋友顺便告诫了一番吃经,他说凡物有三种不能吃说:一是仙风道骨的,
像鹤、像鸳鸯、像天堂鸟都不可食;二是艳丽无方的,像波斯猫,像毒蕈,像初开的玫
瑰也不可食;三是名称超绝的,像吉娃娃,像雨燕,像琴手蟹,像夜来香也不可食。凡
吃了这几种都是辜负了造物的恩典,是有罪的。
    说得一座皆惊,酒兴全被吓得魂飞魄散,他说:“这里面有一些道理,凡是仙风道
骨的动植物,是用来让我们沉思的;艳丽无方的动植物是用来观赏的;名称超绝的动植
物是用来激发想像力的;一物不能二用,既有这些功能,它的肉就绝不会好吃,也吃不
出个道理来。”
    “我们再往深一层去想,凡是无形的事物就不能用有形的标准来衡量,像友谊、爱
情、名誉、自尊、操守等等,全不能以有形的价值来加以论断,如果要用有形来买无形,
都是有罪的。”
    朋友滔滔雄辩,说得头头是道,害我把未吃完的琴手蟹赶紧倒掉,免得惹罪上身。
但是这一番说词却使我多年来在文化艺术思索的瓶颈豁然贯通,文化的推动靠的是怀抱,
不是金钱,艺术的发展靠的是热情,不是价目,然而在工商社会里仿佛什么都被倒错了。
    没想到一百元买来的“琴手蟹”(为这三个字好像那蟹正拨着一把琴,传来叮叮当
当的乐声)惹来这么多的麻烦,今夜重读“金刚经”,读到“一切众生,皆能佛性,本
来不生,本来不灭,只因迷悟,而致升沉”时突然想起那些琴手蟹来,也许在迷与悟之
间,只吃了一只琴手蟹,好像就永劫堕落,一直往下沉了。
    也许,琴手蟹的前生真是一个四处流浪弹琴的乐手呢!
                            ——九八一年七月十五日

      
  
木鱼馄饨



    “深夜到临沂街去访友,偶然在巷子里遇见多年前旧识的卖馄饨的老人,他开朗依
旧,风趣依旧,虽然抵不过岁月风霜而有一点佝偻了。”
    四年多以前,我客居在临沂街,夜里时常工作到很晚,每天凌晨一点半左右,一阵
清越的木鱼声,总是响进我临街的窗口。那木鱼的声音非常准时,天天都在凌晨的时间
敲响,即使在风雨来时也不间断。
    刚开始的时候,木鱼声带给我一种神秘的感觉,往往令我停止工作,出神的望着窗
外的长空,心里不断的想着:这深夜的木鱼声,到底是谁敲起的?它又象征了什么意义?
难道有人每天凌晨一时在我住处附近念经吗?
    在民间,过去曾有敲木鱼为人报晓的僧侣,每日黎明将晓,他们就穿着袈裟草鞋,
在街巷里穿俊,手里端着木鱼滴滴笃笃的敲出低量雄长的声音,一来叫人省睡,珍惜光
阴;二来叫人在心神最为清明的五更起来读经念佛,以求精神的净化;三来僧侣借木鱼
报晓来布施化缘,得些斋衬钱。我一直觉得这种敲木鱼报佛音的事情,是中国佛教与民
间生活相契一种极好的佐证。
    但是,我对于这种失传于阎巷很久的传统,却出现在台北的临沂街感到迷惑。因而
每当夜里在小楼上听到木鱼敲响,我都按捺不住去一探究竟的冲动。
    冬季里有一天,天空中落着无力的飘闪的小雨,我正读着一册印刷极为精美的金刚
经,读到最后“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一段,木鱼声恰
好从远处的巷口传来,格外使人觉得吴天无极,我披衣坐起,撑着一把伞,决心去找木
鱼声音的来处。
    那木鱼敲得十分沉重着力,从满天的雨丝里穿扬开来,它敲敲停停,忽远忽近,完
全不像是寺庙里读经时急落的木鱼。我追踪着声音的轨迹,匆匆的穿过巷子,远远的,
看到一个披着宽大布衣,戴着毡帽的小老头子,他推着一辆老旧的摊车,正摇摇摆摆的
从巷子那一头走来。摊车上挂着一盏四十烛光的灯泡,随着道路的颠踬,在微雨的暗道
里飘摇。一直迷惑我的木鱼声,就是那位老头所敲出来的。
    一走近,才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寻常卖馄饨的摊子,我问老人为什么选择了木鱼的
敲奏,他的回答竟是十分简单,他说:“喜欢吃我的馄饨的老顾客,一听到我的木鱼声,
他们就会跑出来买馄饨了。”我不禁哑然,原来木鱼在他,就像乡下卖豆花的人摇动的
铃铛,或者是卖冰水的小贩手中吸引小孩的喇叭,只是一种再也简单不过的信号。
    是我自己把木鱼联想得太远了,其实它有时候仅仅是一种劳苦生活的工具。
    老人也看出了我的失望,他说:“先生,你吃一碗我的馄饨吧,完全是用精肉做成
的,不加一点葱菜,连大饭店的厨师都爱吃我的馄饨呢。”我于是丢弃了自己对木鱼的
魔障,撑着伞,站立在一座红门前,就着老人摊子上的小灯,吃了一碗馄饨。在风雨中,
我品出了老人的馄饨,确是人间的美味,不下于他手中敲的木鱼。
    后来,我也慢慢成为老人忠实的顾客,每天工作到凌晨的段落,远远听到他的木鱼,
就在巷口里候他,吃完一碗馄饨,才开始继续我一天未完的工作。
    和老人熟了以后,才知道他选择木鱼做为馄饨的讯号有他独特的匠心。他说因为他
的生意在深夜,实在想不出一种可以让远近都听闻而不致于吵醒熟睡人们的工具,而且
深夜里像卖粽子的人大声叫嚷,是他觉得有失尊严而有所不为的,最后他选择了木鱼—
—让清醒者可以听到他的叫唤,却不至于中断了熟睡者的美梦。
    木鱼总是木鱼,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它,它仍旧有它的可爱处,即使用在一个馄饨
摊子上。
    我吃老人的馄饨吃了一年多,直到后来迁居,才失去联系,但每当在静夜里工作,
我仍时常怀念着他和他的馄饨。
    老人是我们社会角落里一个平凡的人,他在临沂街一带卖了三十年馄饨,已经成为
那一带夜生活里人尽皆知的人,他固然对自己亲手烹调后小心翼翼装在铁盒的馄饨很有
信心,他用木鱼声传递的馄饨也成为那一带的金字招牌。木鱼在他,在吃馄饨的人来说,
都是生活里的一部分。
    那一天遇到老人,他还是一袭布衣、还是敲着那个敲了三十年的木鱼,可是老人已
经完全忘记我了,我想,岁月在他只是云淡风清的一串声音吧。我站在巷口,看他缓缓
推走小小的摊返消失在巷子的转角,一直到很远了,我还可以听见木鱼声从黑夜的空中
穿过,温暖着迟睡者的心灵。
    木鱼在馄饨摊子里真是美,充满了生活的美,我离开的时候这样想着,有时读不读
经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九八二年十月二十七日

      
  
放生鸟



    在泰国清迈有名的古迹“普哪大庙”前,有许多供游客放生的“放生鸟”。
    “放生鸟”通常是一对,放在一具用细竹子编成的粽形笼里,摆得满地都是,由当
地的妇人或小孩看管,到庙里朝拜的游客,只要花很少的钱,就可以买一对放生鸟,打
开鸟笼,两只小鸟咻咻飞向空中,小鸟的飞翔让人感到一种无比的快慰。庙前有高僧,
专门为那些放生小鸟的游客祈福。
    可是任有多少游客,为多少小鸟放生,庙前的小鸟永远不会减少,原因是卖“放生
鸟”的人,每天清晨都到树林去捕那些出来觅食的小鸟;可惜那些小鸟身上都没有记号,
我时常想,有没有小鸟被放生,又被捕回笼子里呢?笼子和天空的不断来去,对小鸟而
言是不是一种轮回呢?
    这个景象,使我想起几年前在乡下看到的一幕。一位捕龟的人,捕到许多海龟,放
在乡下的庙前,供应善心人士买海龟放生来“做功德”,善良的人总是觉得,他们将有
灵气的龟放进大海,可以添寿。有一次,我看到那位卖龟人所拥有的两只海龟,它们龟
甲的底部已经刻了许多放生者的名字;很显然,龟甲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次放生,它
们幸运的回到大海,一再不幸地落入卖龟者的网中,成为敛财的工具。
    但是仍然有人放生,刻下自己的名字,飘到大海去。
    一再落入轮回的海龟是否有知呢?
    这两件在不同时地发生的类似的事,时常使我想到“放生”,鼓励别人放生的小贩,
为什么自己不肯做功德,一定要由别人来做?我们看到放生的场面是很美的,小鸟在空
中自由的飞翔,海龟缓缓的在水里邀游,任何人都可以感受那种快乐,唯一不能感受到
的恐怕是那些小贩吧?小鸟、海龟不幸,竟成为顽者的生计。
    不论小鸟,或是海龟的放生,都只是生的轮回,我却记得有两种生与死放生的轮回。
    马来西亚有一种旧俗,就是清明节的时候,在溪边超度亡魂,要放莲花,称为“放
生莲”。那时溪边围满了人群,看莲花往溪的远方飘去,人人都相信,溪中的亡魂只要
攀住一朵莲花,就可以往生西方,投胎为人,莲花年年要放,因此在清明时节,就有专
卖莲花的人。
    是不是有鬼魂因攀到莲花而往生西方,就不得而知了。
    中国各地,都有放河灯的习俗,在七月鬼节,家家都糊好一个河灯,趁着夜黑“放
生”到河里去,传说这些河灯可以引路,使那些彷徨的河魂,借着灯的照引,能得路重
生。我童年时看人放河灯,总是到夜半还在河边,看那些灯在孤寂的夜空中,一盏盏熄
灭,感到又凄凉又美丽。
    女作家萧红在《呼兰河传》里,有一段描述放河灯的景况,我觉得是文学作品里描
写放河灯最典丽的一段:
    这灯一下来的时候,金急急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万人的观众,这举动实在是
不的。河灯之多,有数不过来的数目,大概是几千百只。两岸上的孩子们,拍手叫绝,
跳脚欢迎。大人则都看出了神了,一声不响,陶醉在灯光河色之中。灯光照得河水幽幽
的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会有这样好的景况。
    河灯从凡里路长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来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去了,
在这过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死了。有的被冲到了岸边,在岸边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挂
住了。还有每当河灯一流到下流,就有些孩子拿着竿子去抓它,有些渔船也顺手取了一
两只。到后来河灯越来越稀疏了。
    到甍下流去,就显出荒凉孤寂的样子来了,因为越流越少了。
    流到极远处去的,似乎那里的河水也发了黑,而且是流着流着就少了一个。
    河灯从上流过来的时候,虽然路上也有许多落伍的,也有许多淹死了的,但始终没
有觉得河灯是被鬼们托着走了的感觉。
    可是当这河灯,从上流的远处流来,人们是满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
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使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
由的来了空虚:“那河灯,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
    被放生的小鸟、海龟、莲花、河灯,到底最后去了什么地方?这恐怕是千古的大疑
问,许多古老的习俗,都一再显示着人们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对着天空和大海的辽阔,
对着溪河的绵长,对着一切物的有灵,人是显得多么渺小!
    可是我们总是希望借着放生的小鸟和海龟,来和天空与海有所联系;借着漂在河上
的莲花与灯,能和未知的世界有所沟通。到最后,我们却一再的自问着:它们到底去向
何方?因于这些事物,使我们的生命历程响着希望或者忧伤的调子。
    我小的时候喜欢折纸船,把它放到河流里,虽然不知它流往的所在,但是心情上却
寄望着,它能漂向一个开朗快乐的地方,童年的小纸船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有时候,
却代表了一种远方的、宽大的、自由的希望。河里有了这种向往,也就有了生命。
    正如我希望那些被放生的小鸟,能飞人林间,轻快的跳跃;希望那些被放生的海龟,
能回到大海的故乡,自在的悠游。可惜这希望是渺小的,因为里面有人的功利,有功利
的地方就不能有真正的自由。
    我也希望,那些漂流在河溪里的亡魂,真能攀住莲花,托着河灯,去找到西方的光
明之路,那条路也许是远的,由于人在河里放下无私的爱,就有可能到达。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三日

      
  
松子茶



    朋友从韩国来,送我一大包生松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生的松子,晶莹细白,颇能
想起“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那样的情怀。
    松子给人的联想自然有一种高远的境界,但是经过人工采撷、制造过的松子是用来
吃的,怎么样来吃这些松子呢?我想起饭馆里面有一道炒松子,便征询朋友的意见,要
把那包松子下油锅了。
    朋友一听,大惊失色:“松子怎么能用油炒呢?”
    “在台湾,我们都是这样吃松子的。”我说。
    “罪过,罪过,这包松子看起来虽然不多,你想它是多少棵松树经过冬雪的锻炼才
能长出来的呢?用油一炒,不但松子味尽失,而且也损伤了我们吃这种天地精华的原意
了。何况,松子虽然淡雅,仍然是油性的,必须用淡雅的吃法才能品出它的真味。”
“那么,松子应该怎么吃呢?”我疑惑的问。“即使在生产松子的韩国,松于仍然被看
做珍贵的食品,松子最好的吃法是泡茶。”
    “泡茶?”“你烹茶的时候,加几粒松子在里面,松子会浮出淡淡的油脂,并生松
香,使一壶茶顿时津香润滑,有高山流水之气。”
    当夜,我们便就着月光,在屋内喝松于茶,果如朋友所说的,极平凡的茶加了一些
松子就不凡起来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在遍地的绿草中突然开起优雅的小花,并且闻到那
花的香气,我觉得,以松子烹茶,是最不辜负这些生长在高山上历经冰雪的松子了。
    “松子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但是有时候,极微小的东西也可以做情绪的大主宰,
诗人在月夜的空山听到微不可辨的松子落声,会想起远方未眠的朋友,我们对月喝松子
茶也可以说是独尝异味,尘俗为之解脱,我们一向在快乐的时候觉得日子太短,在忧烦
的时候又觉得日子过得太长,完全是因为我们不能把握像松子一样存在我们生活四周的
小东西。”朋友说。
    朋友的话十分有理,使我想起人自命是世界的主宰,但是人并非这个世界唯一的主
人。就以经常遗照的日月来说,太阳给了万物的生机和力量,并不单给人们照耀;而在
月光温柔的怀抱里,虫鸟鸣唱,不让人在月下独享,即使是一粒小小松子,也是吸取了
日月精华而生,我们虽然能将它烹茶,下锅,但不表示我们比松子高贵。
    佛眼和尚在禅宗的公案里,留下两句名言:
        水自竹边流出冷,
    风从花里过来香。
    水和竹原是不相干的,可是因为水从竹子边流出来就显得格外清冷;花是香的,但
花的香如果没有风从中穿过,就永远不能为人体知。可见,纵是简单的万物也要通过配
合才生出不同的意义,何况是人和松子?
    我觉得,人一切的心灵活动都是抽象的,这种抽象宜于联想;得到人世一切物质的
富人如果不能联想,他还是觉得不足;倘若是一个贫苦的人有了抽象联想,也可以过得
幸福。这完全是境界的差别,禅宗五祖曾经问过:“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
六祖慧能的答案可以做为一个例证:“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
    仁者,人也。在人心所动的一刻,看见的万物都是动的,人若呆滞,风动幡动都会
视而不能见。怪不得有人在荒原里行走时会想起生活的悲境大叹:“只道那情爱之深无
边无际,未料这离别之苦苦比天高。”而心中有山河大地的人却能说出“长亭凉夜月,
多为客铺舒”,感怀出“睡时用明霞作被,醒来以月儿点灯”等引入逻思的境界。
    一些小小泡在茶里的松子,一粒停泊在温柔海边的细沙,一声在夏夜里传来的微弱
虫声,一点斜在遥远天际的星光……它全是无言的,但随着灵思的流转,就有了眩目的
光彩。记得沈从文这样说过:“凡是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
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
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灵魂是一面随风招展的旗子,人永远不要忽视身边事物,因为它也许正可以飘动你
心中的那面旗,即使是小如松子。
                        ——一九八二年八月四日

      
  
梨的滋味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水果里,我最喜欢的是梨;梨不管在什么时间,总是给我一
种凄清的感觉。我住处附近的通化街,有一条卖水果的街,走过去,在水银灯下,梨总
是洁白的从摊位中跳脱出来,好像不是属于摊子里的水果。
    总是记得我第一次吃水梨的情况。
    在乡下长大的孩子,水果四季不缺,可是像水梨和苹果却无缘会面,只在梦里出现。
我第一次吃水梨是在一位亲戚家里,亲戚刚从外国回来,带回一箱名贵的水梨,一再强
调它是多么不易的横越千山万水来到。我抱着水梨就坐在客厅的角落吃了起来,因为觉
得是那么珍贵的水果,就一口口细细地咀嚼着,设想到吃不到一半,水梨就变黄了,我
站起来,告诉亲戚:“这水梨坏了。”
    “怎么会呢?”亲戚的孩子惊奇着。
    “你看,它全变黄了。”我说。
    亲戚虽一再强调,梨削了一定要一口气吃完,否则就会变黄的,但是不管他说什么,
我总不肯再吃,虽然水梨的滋味是那么鲜美,我的倔强把大人都弄得很尴尬,最后亲戚
笑着说:“这孩子还是第一次吃梨呢!”
    后来我才知道,梨的变黄是因为氧化作用,私心里对大人们感到歉意,却也来不及
补救了。从此我一看到梨,就想起童年吃梨时令人脸红的往事,也从此特别的喜欢吃梨,
好像在为着补偿什么。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旧俗,就是梨不能分切来吃,因为把梨切开,在乡人的观念里
认为这样是要“分离”的象征。我们家有五个孩子,常常望着一两个梨兴叹,兄弟们让
来让去,那梨最后总是到了我的手里,妈妈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身体弱,又特别爱吃
水梨。
    直到家里的经济好转,台湾也自己出产水梨,那时我在外地求学,每到秋天,我开
学要到学校去,妈妈一定会在我的行囊里悄悄塞几个水梨,让我在客运车上吃。我虽能
体会到妈妈的爱,却不能深知梨的意义。“直到我踏入社会,回家的日子经常匆匆,有
时候夜半返家,清晨就要归城,妈妈也会分外起早,到市场买两个水梨,塞在我的口袋
里,我坐在疾行的火车上,就把水梨反复的摩挲着,舍不得吃,才知道一个小小的水梨,
竟是代表了妈妈多少的爱意和思念,这些情绪在吃水梨时,就像梨汁一样,满溢了出来。
    有一年暑假,我为了爱吃梨,跑到梨山去打工,梨山的早晨是清冷的,水梨被一夜
的露气冰镇,吃一口,就凉到心底。由于农场主人让我们免费吃梨,和我一起打工的伙
们,没几天就吃怕了,偏就是我百吃不厌,每天都是吃饱了水梨,才去上工。那一年暑
假,是我学生时代最快乐的暑假,梨有时候不只象征分离,它也可以充满温暖。
    记得爸爸说过一个故事,他们生在日本人盘据的时代,他读小学的时候,日本老师
常拿出烟台的苹果和天津的雪梨给他们看,说哪一天打倒中国,他们就可以在山东吃大
苹果,在天津吃天下第一的雪梨。爸爸对梨的记忆因此有一些伤感,他每吃梨就对我们
说一次这个故事,梨在这时很不单纯,它有国愁家恨的滋味。日本人为了吃上好的苹果
和梨,竞用武士刀屠杀了数千万中国同胞。
    有一次,我和妻子到香港,正是天津雪梨盛产的季节,有很多梨销到香港,香港卖
水果的摊子部供应“雪梨汁”,一杯五元港币,在我寄住的旅馆楼下正好有一家卖雪梨
汁的水果店,我们每天出门前,就站在人车喧闹的尖沙嘴街边喝雪梨汁;雪梨汁的颜色
是透明的,温凉如玉,清香不绝如缕,到现在我还无法用文字形容那样的滋味;因为在
那透明的汁液里,我们总喝到了似断还未断的乡愁。
    天下闻名的天津雪梨,表皮有点青绿,个头很大,用刀子一削,就露出晶莹如白雪
的肉来,梨汁便即刻随刀锋起落滴到地上。我想,这样洁白的梨,如果染了血,一定会
显得格外殷红,我对妻子说起爸爸小学时代的故事,妻子说:“那些梨树下不知道溅了
多少无辜的血呢!”
    可惜的只是,那些血早已埋在土里,并没有染在梨上,以至于后世的子孙,有许多
已经对那些梨树下横飞的血肉失去了记忆。可叹的是,日本人恐怕还念念不忘天津雪梨
的美味吧!
    水梨,现在是一种普通的水果,满街都在叫卖,我每回吃梨,就有种种滋味浮上心
头;最强烈的滋味是日本人给的,他们曾在梨树下杀过我们的同胞,到现在还对着梨树
喧嚷,满街过往的路客,谁想到吃梨有时还会让人伤感呢?
                        ——一九八二年十月十三日

      
  
野姜花



    在通化市场散步,拥挤的人潮中突然飞出来一股清气,使人心情为之一爽;循香而
往,发现有一位卖花的老人正在推销他从山上采来的野姜花,每一把有五枝花,一把十
块钱。
    老人说他的家住在山坡上,他每天出去种作的时候,总要经过横生着野姜花的坡地,
从来不觉得野姜花有什么珍贵。只觉得这种花有一种特别的香。今年秋天,他种田累了,
依在村旁午睡,睡醒后发现满腹的香气,清新的空气格外香甜。老人想:这种长在野地
里的香花,说不定有人喜欢,于是他剪了一百把野姜花到通化街来卖,总在一小时内就
卖光了,老人说:“台北爱花的人真不少,卖花比种田好赚哩!”
    我买了十把野姜花,想到这位可爱的老人,也记起买野花的人可能是爱花的,可能
其中也深埋着一种甜蜜的回忆;就像听一首老歌,那歌已经远去了,声音则留下来,每
一次听老歌,我就想起当年那些同唱一首老歌的朋友,他们的星云四散,使那些老歌更
显得韵味深长。
    第一次认识野姜花的可爱,是许多年前的经验,我们在木栅醉梦溪散步,一位少女
告诉我:“野姜花的花像极了停在绿树上的小白蛺蝶,而野姜花的叶则像船一样,随时
准备出航向远方。”然后我们相偕坐在桥上,把摘来的野姜花一瓣瓣飘下溪里,真像蝴
蝶翩翩;将叶子掷向溪里,平平随溪水流去,也真像一条绿色的小舟。女孩并且告诉我:
“有淡褐色眼珠的男人都注定要流浪的。”然后我们轻轻的告别,从未再相见。
    如今,岁月像蝴蝶飞过、像小舟流去,我也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流浪岁月,仅剩野姜
花的兴谢在每年的秋天让人神伤。后来我住在木栅山上,就在屋后不远处有一个荒废的
小屋,春天里月桃花像一串晶白的珍珠垂在各处,秋风一吹,野姜花的白色精灵则迎风
飞展。我常在那颓落的墙脚独坐,一坐便是一个下午,感觉到秋天的心情可以用两句诗
来形容:“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记忆如花一样,温暖的记忆则像花香,在寒冷的夜空也会放散。
    我把买来的野姜花用一个巨大的陶罐放起来,小屋里就被香气缠绕,出门的时候,
香气像远远的拖着一条尾巴,走远了,还跟随着。我想到,即使像买花这样的小事,也
有许多珍贵的经验。
    有一次赶火车要去见远方的友人,在火车站前被一位卖水仙花的小孩拦住,硬要叫
人买花,我买了一大束水仙花,没想到那束水仙花成为最好的礼物,朋友每回来信都提
起那束水仙,说:“没想到你这么有心!”
    又有一次要去看一位女长辈,这位老妇年轻时曾有过美丽辉煌的时光,我走进巷子
时突然灵机一动,折回花店买了一束玫瑰,一共九朵。我说:“青春长久。”竟把她动
得眼中含泪,她说:“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没有人送我玫瑰了,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还
有人送我玫瑰。”说完她就轻轻啜泣起来,我几乎在这种心情中看岁月蹑足如猫步,无
声悄然走过,隔了两星期我去看她,那些玫瑰犹未谢尽,原来她把玫瑰连着花瓶冰在冰
箱里,想要捉住青春的最后,看得让人心疼。
    每天上班的时候,我会路过复兴甫路,就在复兴南路和南京东路的快车道上,时常
有一些卖玉兰花的人,有小孩、有少女,也有中年妇人,他们将四朵玉兰花串成一串,
车子经过时就敲着你的车窗说:“先生,买一串香的玉兰花。”使得我每天买一串玉兰
花成为习惯,我喜欢那样的感觉——有人敲车窗卖给你一串花,而后天涯相错,好像走
过一条乡村的道路,沿路都是花香鸟语。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东部的东澳乡旅行,所有走苏花公路的车子都要在那里错车。
有一位长着一对大眼睛的山地小男孩卖着他从山上采回来的野百合,那些开在深山里的
百合花显得特别小巧,还放散着淡淡的香气。我买了所有的野百合,坐在沿海的窗口,
看着远方海的湛蓝及眼前百合的洁白,突然兴起一种想法,这些百合开在深山里是很孤
独的,唯其有人欣赏它的美和它的香才增显了它存在的意义,再好的花开在山里,如果
没有被人望见就谢去,便减损了它的美。
    因此,我总是感谢那些卖花的人,他们和我原来都是不相识的,因为有了花魂,我
们竟可以在任何时地有了灵犀一点,小小的一把花想起来自有它的魁力。
    当我们在随意行路的时候,遇到卖花的人,也许花很少的钱买一把花,有时候留着
自己欣赏,有时候送给朋友,不论怎么样处理,总会值回花价的吧!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一日

      
  
菊花羹与桂花露



    有一天到淡水去访友,一进门,朋友说院子里的五棵昙花在昨夜同时开了,说我来
得不巧,没有能欣赏昙花盛放的美景。
    “昙花呢?”我说。
    朋友从冰箱里端出来一盘食物说:“昙花在这里。”我大吃一惊,因为昙花已经不
见了,盘子里结了一层霜。
    “这是我新发现的吃昙花的方法,把昙花和洋菜一起放在锅里熬,一直熬到全部溶
化了,加冰糖,然后冷却,冰冻以后尤其美味,这叫做昙花冻,可以治气喘的。”
    我们相对坐下吃昙花冻,果然其味芳香无比,颇为朋友的巧思绝倒,昙花原来竟是
可以这样吃的?
    朋友说:“昙花还可以生吃,等它盛放之际摘下来,沾桂花露,可以清肝化火,是
人间一绝,尤其昙花瓣香脆无比,没有几品可以及得上。”
    “什么是桂花露?”我确实吓一跳。
    “桂花露是秋天桂花开的时候,把园内的桂花全摘下来,放在瓶子里,当桂花装了
半瓶之后,就用砂糖装满铺在上面。到春天的时候,瓶子里的桂花全溶化在糖水里,比
蜂蜜还要清冽香甘,美其名日‘桂花露’。”
    “你倒是厉害,怎么发明出这么多食花的法儿?”我问他。
    “其实也没什么,在山里往得久了,这都是附近邻居互相传授,听说他们已经吃了
几代,去年挂花开的时候我就自己尝试,没想到一做就成,你刚刚吃的昙花冻里就是沾
了桂花露的。”
    后来,我们聊天聊到中午,在朋友家吃饭,他在厨房忙了半天,端出来一大盘菜,
他说:“这是菊花羹。”我探头一看,黄色的菊花瓣还像开在枝上一样新鲜,一瓣一瓣
散在盘中,怪吓人的——他竟然把菊花和肉羹同煮了。
    “一般肉羹都煮得太浊,我的菊花羹里以菊花代白菜,粉放得比较少,所以清澈可
食,你尝尝看。”
    我吃了一大碗菊花羹,好吃得舌头都要打结了,“你应该到台北市内开个铺子,叫
做‘食花之店’,只要卖昙花冻,桂花露、菊花羹三样东西,春夏秋冬皆宜,包你赚大
钱。”我说。
    “我当然想过,可是哪来这么多花?菊花羹倒好办,昙花冻与桂花露就找不到材料
了,何况台北市的花都是下了农药的,不比自家种,吃起来安心。”
    然后我们谈到许多吃花的趣事,朋友有一套理论,他认为我们一般吃植物只吃它的
根茎是不对的,因为花果才是植物的精华,果既然可以吃了,花也当然可食,只是一般
人舍不得吃它。“其实,万物皆平等,同出一源,植物的根茎也是美的,为什么我们吃
它呢?再说如果我们不吃花,第二天,第三天它也自然的萎谢了;落入泥土,和吃进腹
中没有什么不同。
    “我第一次吃花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那时和母亲坐计程车,有人来兜售玉兰花,
我母亲买了两串,一串她自己别在身上,一串别在我身上,我想,玉兰花这样香一定很
好吃,就把花瓣撕下来,一片一片的嚼起来,味道真是不错哩!母亲后来问我:你的花
呢,我说:吃掉了。母亲把我骂一顿,从此以后看到什么花都想吃,自然学会了许多吃
花的法子,有的是人教的,有的自己发明,反正是举一反三。“你吃过金针花没有?当
然吃过,但是你吃的是煮汤的金针花,我吃过生的,细细的嚼能苦尽回甘,比煮了吃还
好。”
    朋友说了一套吃花的经过,我忍不住问:“说不定有的花有毒哩?”
    他笑起来,说:“你知道花名以后查查字典,保证万元一失,有毒的字典里都会
有。”
    我频频点头,颇赞成他的看法,但是我想这一辈子我大概永远也不能放胆的吃花,
突然想起一件旧事,有一次带一位从英国来的朋友上阳明山白云山庄喝兰花茶,侍者端
来一壶茶,朋友好奇地掀开壶盖,发现壶中本来晒干的兰花经开水一泡,还像栩栩如生,
英国朋友长叹一口气说:“中国人真是无恶不作呀!”对于“吃花”这样的事,在外国
人眼中确是不可思议,因为他们认为花有花神,怎可那样吃进腹中。我当时民族自尊心
爆炸,赶紧说:吃花总比吃生牛肉、生马肉来得文明一点吧!
    可见每件事都可以从两面来看,吃花乍看之下是有些残忍,但是如果真有慧心,它
何尝不是一件风雅的事呢?连中国人自认最能代表气节的竹子,不是都吃之无悔吗?同
样是“四君子”的梅、兰、菊,吃起来又有什么罪过呢?
                      ——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三日

      
  
耕云·望云·排云



    弟弟从阳明山上下来,手舞足蹈地谈起他们要到学校去看电影的一幕。
    那是夏日黄昏的好天气,一大群年轻人三三两两相约去看电影,满天满地都是人与
山树的好景,忽然有一个学生看到天上的不明飞行物体——报上称为“幽浮”的——一,
二,三、四、五、六,七……十二,他惊诧地叫唤起来,天空中一共有十二个缓缓移动,
闪耀着金光,排成一列的星星。
    “飞碟,飞碟”,有人这样说起来,所有的年轻人全停下脚步,或坐或立的看天空
中的异象,一千多个学生在山上抬首望天,静静地看着十二个“幽浮”闪耀着光亮,一
直到半小时以后金光全部消失才散去。
    那一场免费的电影当然是没有看成了,可是大家却带着一种满足的心情离开,揣测
着天空,揣测着大地,揣测着自然。或许那些幽浮沉入记忆,永远难以断出它是些什么
东西,但是在抬头望天那一刹那,人与自然便有了一种无形的连接。
    弟弟说的简单故事,却使我惊醒到我们这些住在都市的人真是远远离开自然了,不
要说春天在禾田里散散步,夏夜在庭前院后捕萤火虫,秋季去看满山黄叶,冬晨去钓鱼
这些往事了,甚至连夜里看看星星,白天望望幻变的天色也仿佛远远不可得了。
    有一次我工作累了,睡到一半醒来,发现满屋都是金光,以为天已经大亮,推窗一
望,才知道原来是中夜,十五的圆月高高挂在天空,把大地照耀得如同白日。往昔月白
风清的晚上,我们常在庭前听大人说故事,而时光变易,我们竟然连月圆都不知道,这
样想时,我在院子里坐了一夜,有一种羞愧,还有一点乡愁。
    后来我到澎湖的一个大仓岛去,岛上都是平房,居民长久以来与大海建立了很好的
情感,也与大地共同呼吸,同歌共唱。白天,我什么事都不做,就和渔民出海,躺在船
上看天空变换的云彩;夜里没有活儿干的时候,岛上又没电,我们每夜就着星光喝米酒
配花生,看着星月,看着天空,看着逐渐昏暗闪着萤光的大海,并且遥望在远处对岸的
白沙岛;灯一盏盏的灭去,直到森然地显出岛的原形才睡去,我深深地感到了大地之美,
以及大地对我们的生养之情。
    我便开始有心地留意着自然,有一次在阿里山的寺庙里,寺庙是平凡的,可是因为
它题上“耕云寺”几个字就变得不俗了。后来在屏东的深山里看到一间红墙绿瓦的小屋
写着“望云居”,整个山树都因之鲜活了起来。在登合欢山的途中,一个山庄名叫“排
云山庄”,真像是连大的云气一下子被大力推开一般。
    不管是耕云,望云,或是排云,云都有了生命,和人的生活息息相关,连渺在天际
的云也如此,近在身旁的土地草木,更是何等的亲切呀!
    前些日子重读萧红女士的《呼兰河传》,写到这个东北小成的晚霞(当地叫火烧
云),文字优美,真让人忍不住要跑出去看晚霞,她是这样写的: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
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类颜色天空上边都有,还有些说也说
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的颜色。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
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
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靡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这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它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好几
条小狗仔,跑着跑着,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又找到了一个大狮子,和娘娘庙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的,也是那么大,也是那
样的蹲着,很威武的,很镇静的蹲着,它表示着蔑视一切的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不
睬,看着看着的,一不谨慎,同时又看到了别一个什么。这时候,可就麻烦了,人的眼
睛不能同时又看东,又看西。这样子会活活把那个大狮子糟蹋了。一转眼,一低头,那
天空的东西就变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呼兰河传》可以说是一幅幅乡村图画构成的,看“火烧云”的这一段是看云的最
贴切形容,它写的不只是个人经验,也是凡生长在乡下的中国人共有的经验,我幼年时
候就最爱在放牛的时候骑在牛背上,看云一朵朵从山中飞出来,在天际一朵朵散去,所
有对人世的幻想几乎全寄寓在其中了。
    如今,我们把自己囚固起来,不是在屋里就是在车中,有时几个月看不见天空,更
何况是静静地观云,这样想时,我就无边地怀念起我的少年时代——它真像天空的幽浮,
闪着金光,在无形中却沉默地灭去了。
                         ——一九八一年七月六日

      
  
一千支银针



    一位乡下的小朋友告诉我一个有趣的童话故事,是我从未听说过的,小朋友也不知
道出处,我现在把它记录下来:
    从前有个国王,他有七个女儿,七位公主各有一千支用来整理她们头发的扣针,每
一支都是镶有钻石且非常纤细的银针,扣在梳好的头发上就好像闪亮的银河上缀满了星
星。
    有一天早晨,大公主梳头的时候,发现银针只有九百九十九支,有一支不见了,她
困惑烦恼不已,但她自私的打开二公主的针箱,悄悄地取出一支针。二公主也因为少了
一支银针而从三公主那里偷了一支,三公主也很为难的偷了四公主的针,四公主偷了五
公主的,五公主偷了六公主的,六公主也偷了七公主的,最后被连累的是七公主。
    正好第二天国王有贵宾要从远方来,七公主因为少了一支银针,剩下一把长发无法
扣住,她整天都焦急地跟侍女在找银针,甚至说:“假如有人找到我的银针,我就嫁给
他。”
    窗外的小树枝听见了,伸进来说:“用我的树枝做你的银针吧?”但是树技过硬,
头发会竖起来。
    山中的泉水听见了,用它冻结的冰块说:“用这冰做银针吧!”但是冷冷的冰一插
进头发里就马上溶为水滴了。
    天上的月亮听见了,说:“用我银色的光线做你的银针吧!”但是月光的银线太柔
软了,扣不起头发。
    七公主无可奈何的叹息说:“啊!明天有贵宾要来哩!”
    第二天,从远方来的贵宾原来是一位王子,王子手里拿着一支银针,他说:“淘气
的小鸟在我狩猎的帽子里筑了巢,我发现里面有一支雕有贵城花纹的发针,是不是其中
一位公主的?”
    六位公主都吵闹及焦急起来,知道那一支银针是自己失落的,可是她们的头发都用
一千支银针梳得像银河一样美丽。
    “啊!那是我掉的银针!”躲在屋里的七公主急忙跑出来说。
    可是王子非但没有还七公主银针,还出神地吻了她,七公主未梳理的长发滴溜溜的
垂到脚跟而发亮着……
    这个故事的结局就像所有美丽的童话一样:“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
活。”听这个故事是在乡下的庭前,出自一位小学女生的口中,她说完故事,抬头望着
远山外闪烁晶明的星星,幻想着自已正是那一个失落一支银针的七公主,她全然不知道:
“失落”也有悲哀的时候,最后她嘴角带着微笑,在星光下睡着了。
    但是听完故事的我,到半夜还不能人眠,是一个多么简单的童话呀!竟使我的思绪
飘到了天的远方,《一千支银针》对我来说有一种鲜明的象征意义,它象征着命运繁复
的节点,每个人在生命的推展过程中,有着许许多多像银针一样能改变命运的因素,它
有时是那样细小,连窗外的树,山中的泉,天上的月亮都帮不上忙,但是却改变了一个
人的一生。
    原来,拥有一千支银针的公主,并不能保证比失落了银针的公主拥有更好的命运。
银针的失落与命运的错失本来是具有悲剧感的,但是因为命运小鸟的穿梭,悲剧便成了
喜剧,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过类似的经验。
    再想到生命的失落,当然万劫不复的大失落在人间不是没有,然而像银针那么微小
的失落,从大的观点来看总是有补偿的,我一一直不肯相信生命中有永远的失落,永远
的失落只有在自暴自弃的人,身上才能找到,我很喜欢培根说的:“人们没有哭,便不
会有笑:小孩一生下来,便有哭的本领,后来才学会笑;一个人不先了解悲衷,便不会
了解快乐。”失落也是如此,人没有失落,就不能体会获得的真切的快乐,尼采所言:
“快乐之泉喷得太满,常常冲倒想盛满的白杯子。”也是这个道理。
    这样想时,对生命的事,对情爱的观点,也就能云淡风轻处之泰然了。每个人设若
都有一千支银针,不巧失落了一支,不必伤悲;因为我们还有九百九十九支银针,它们
仍然能散放光芒,正如天上繁星万盏,有时雨天少了一颗,其他的还是为我们放光。
                           ——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日

      
  
马蹄兰的告别



    我在乡下度假,和几位可爱的小朋友在莺歌的尖山上放风筝,初春的东风吹得太猛,
系在强韧钓鱼线上的风筝突然挣断了它的束缚,往更远的西边的山头飞去,它一直往高
处往远处飞,飞离了我们痴望的视线。
    那时已是黄昏,天边有多彩的云霞,那一只有各种色彩的蝴蝶风筝,在我们渺茫的
视线里,恍愧飞进了彩霞之中。
    “林大哥,那只风筝会飞到哪里呢?”小朋友问我。
    “我不知道,你们以为它会飞到哪里?”
    “我想它是飞到大海里了,因为大海最远。”一位小朋友说。
    “不是,它一定飞到一朵最大的花里了,因为它是一只蝴蝶嘛!”另一位说。
    “不是不是,它会飞到太空,然后在无始无终的太空里,永不消失,永不坠落。”
最后一位说。
    然后我们就坐在山头上想着那只风筝,直到夕阳都落到群山的怀抱,我们才踏着山
路,沿着愈来愈暗的小径,回到我临时的住处。我打开起居室的灯,发现我的桌子上平
放着一张从台北打来的电报,上面写着我的一位好友已经过世了,第二天早上将为他举
行追思礼拜。我跌坐在宽大的座椅上出神,落地窗外已经几乎全黑了,只能模糊的看到
远方迷离的山头。
    那一只我刚刚放着飞走的风筝,以及小朋友讨论风筝去处的言语像小灯一样,在我
的心头一闪一闪,它是飞到大海里了,因为大海最远;它一定飞到最大的一朵花里了,
因为它是一只蝴蝶嘛;或者它会飞到太空里,永不消失,永不坠落,于是我把电报小心
的折好,放进上衣的口袋里。
    朋友生前是一个沉默的人,他的消失也采取了沉默的方式,他事先一点也没有消失
的预象,就在夜里读着一册书,扭熄了床头的小灯,就再也不醒了。好像是胡适说过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但他采取的是另一条路:宁默而死,不鸣而生,因为他是那
样的沉默,更让我感觉到他在春天里离去的忧伤。
    夜里,我躺在床上读史坦贝克的小说《伊甸园东》,讨论的是旧约里的一个章节,
该隐杀死了他的兄弟亚伯,他背着忧伤见到了上帝,上帝对他说:“你可以辖制罪。’
你可以辖制,可是你不一定能辖制,因为伊甸园里,不一定全是纯美的世界。
    我一夜未睡。
    清晨天刚亮的时候,我就起身了,开车去参加朋友的告别式。春天的早晨真是美丽
的,微风从很远的地方飘送过来,我踩紧油门,让汽车穿在风里发出嗖嗖的声音,两边
的路灯急速的往后退去,荷锄的农人正要下田,去耕耘他们的土地。
    路过三峡,我远远地看见一个水池里开了一片又大又自的花,那些花笔直的从地里
伸张出来,非常强烈的吸引了我。我把车子停下来,沿着种满水稻的田埂往田中的花走
去,那些白花种在翠绿的稻田里,好像一则美丽的传说,让人说不出一种落寞的心情。
    站在那一亩花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雪白的花瓣只有一瓣,围成一个弧形,花
心只是一根鹅黄色的蕊,从茎的中心伸出来。它的叶子是透明的翠绿,上面还停着一些
尚未蒸发的露珠,美得触目惊心。
    正在出神之际,来了一位农人,他到花田中剪花,准备去赶清晨的早市。我问他那
是什么花?农人说是“马蹄兰”。仔细看,它们正像是奔波在尘世里答答的马蹄,可是
它不真是马蹄,也没有回音。
    “这花可以开多久?”我问农人。
    “如果不去剪它,让它开在土地上,可以开个两三星期,如果剪下来,三天就谢
了。”
    “怎么差别那么大?”
    “因为它是草茎的,而且长在水里,长在水里的植物一剪枝,活的时间都是很短的,
人也是一样,不得其志就活不长了。”
    农人和我蹲在花田谈了半天,一直到天完全亮了。我要向他买一束马蹄兰,他说:
“我送给你吧!难得有人开车经过特别停下来看我的花田。”
    我抱着一大把马蹄兰,它刚剪下来的茎还滴着生命的水珠,可是我知道,它的生命
已经大部分被剪断了。它愈是显得那么娇艳清新,我的心愈是往下沉落。
    朋友的告别式非常庄严隆重,到处摆满大大小小的白菊花,仍是沉默。我把一束马
蹄兰轻轻放在遗照下面,就告别了出来,马蹄兰的幽静无语使我想起一段古话:“旋岗
偃狱而常静,江河竞泣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而生命呢?在沉
静中却慢慢的往远处走去。它有时飞得不见踪影,像一只鼓风而去的风筝,有时又默默
的被裁剪,像一朵在流着生命汁液的马蹄兰。
    朋友,你走远了,我还能听到你的蹄声,在孤独的小径里响着。
                           ——一九八二年五月八日

      
  
卖茶老妇



    在淡水高尔夫球场,正下着细雨,没有风,那些被刻意修整平坦的草地,在雨中格
外有一种朦胧的美。
    我坐在球场的三楼餐厅举目四望,有一种寂寞的感觉包围着我,看着灰色的天空,
我深切的感到,年轻时一串最可贵的记忆已经在这雨里湿濡而模糊了。
    那是因为刚刚我为了避雨,曾想到淡水龙山寺去喝一壶老人茶,在幽黯的市场里转
来转去,走到龙山寺门口,我完全为眼见的景象吓呆了,因为原本空旷的寺中庭院,正
中央坐着一座金色的巨佛,屋顶也盖起来了。旧日的龙山寺被一片金的、红的颜色取代,
不似往昔斑剥的模样。
    我问着寺前的小贩:“龙山寺不卖老人茶了吗?”
    小贩微笑着说:“早就不卖了。”
    “那位卖茶的老太太呢?”
    “因为龙山寺要改建,没有地方卖茶,她被赶走了。”
    我坐在寺前的石阶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龙山寺不卖老人茶了,这
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因为在我的记忆里,龙山寺和老人茶是一体的,还有那位卖茶
的独眼老妇。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到淡水龙山寺,就为这座寺庙着迷,并不是它的建筑老旧,也
不是它的香火旺盛,而是里面疏疏散散的摆着几张简陋桌椅,卖着略带苦味的廉价乌龙
茶,还有一些配茶的小点心,那位老妇人只有一只眼睛,她沉默的冲好了茶,就迈着缓
慢的步子走到里面,沉默地坐着。
    龙山寺最好的是它有一分闲情,找三五位好友到寺里喝茶是人生的一大享受。坐上
一个下午,真可以让人俗虑尽褪,不复记忆人间的苦痛。
    最好的是雨大的黄昏,一个人独自在龙山寺,要一壶乌龙茶,一碟瓜子,一小盘绿
豆糕,一只脚跨在长条凳上,看着雨水从天而降,轻轻落在庭中的青石地板。四周的屋
顶上零散地长着杂草,在雨的洗涤下分外青翠,和苍黑的屋瓦形成有趣的对应。更好的
是到黄昏的最后一刻,雨忽然停了,斜斜映进来一抹夕阳,金澄色的,透明而发光的,
我遇到许多次这样的景况,心灵就整个清明起来。
    我喜欢淡水,十几年来去过无数次,并不只是因为淡水有复杂的历史,有红毛城和
牛津学堂,有美丽的夕阳,那些虽美,却不是生活的。我爱的是普普开往对岸八里的渡
船,是街边卖着好吃的鱼丸小摊,是偶尔在渡口卖螃蟹的人,是在店里找来找去可以买
到好看的小陶碗;最重要的是淡水有龙山寺,寺里有一位独眼老妇卖着远近驰名,举世
无双的老人茶。
    每次到淡水,大部分的时光我都是在龙山寺老人茶桌旁度过的。选一个清静的下午,
带一本小书,搭上北淡线的小火车,慢慢的摇到淡水,看一下午的书,再搭黄昏的列车
回台北,是我学生时代最喜欢的事,那是金灿灿的少年岁月,颜色和味道如第二泡的乌
龙茶,是澄清的,喝在口中有甘香的。
    我和卖茶的老妇没有谈过话,她却像我多年的老友一样,常在沉默中会想起她来,
可惜我往后不能再与她会面,她的身世对我永远是个谜。
    康到龙山寺的改建,驱逐了老妇和她的茶摊,我的心痛是那尊金色巨佛所不能了解
的。在细雨中,我一个人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回忆龙山寺和我年少时的因缘,以及和
我在茶桌边喝过茶论过艺的一些老友,心情和雨一样的迷惘。不知不觉地就走到淡水高
尔夫球场,在餐厅里叫了一杯咖啡,却一口也喝不下去。这是富人的地方,穿着高级名
贵运动衣的中年男子,冒雨打完球回来休息,正谈论着一个人一生能一杆进洞的机率有
多少。
    一位微胖的男子说:“我打了十几年的高尔夫,还没有打过一杆进洞。”言下不胜
感慨。
    我想着,一个人一生能找到一个清洗心灵的地方,像龙山寺的老人茶座,机率有多
少?即使能找到相同的地方,年岁也大了,心情也不同了。裤袋夹一本诗集,买一张车
票跳上火车的心情恐怕也没有了。
    龙山寺改建对我是不幸的,它正象征着一轮金色的太阳往海中坠去,形象的美还清
晰如昨,可是夕阳沉落了,天色也暗了。
                     ——一九八三年二月九日

      
  
大雪的故乡



    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日,当代知名的作家索尔仁尼琴,站在台湾嘉义的“北回归线”
标志碑前露出了开心的微笑,他兴的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跨上热带的土地。”
    看到索尔仁尼琴站在“北回归线”上的形象,给我一种大的感动。那个小小的标志
碑上有一个雕塑,是地球交错而过的两条经纬线,北回归线是那横着的一条,一直往北
或往南,就到了落雪的寒带。这个纪念碑是站在台湾的南部大平原上,我曾数次路过。
每次站在它的前面,遥望远方,心中就升起一种温暖的感觉,它站的地方正是我们美丽
的沃上。
    跨过这条“北回归线”,往南方的热带走去,是我童年生长的温暖家。同样的,走
过“北回归线”往北渡海的远方,是我的祖父那一辈生长的大雪的故乡。由于这样的情
感,站在那条线上,是足以令人幽思徘徊的。
    索尔仁尼琴站在北回归线上的形象,使我想起他在一次访问时流露出来对故乡的情
感。日本研究俄国文学最杰出的学木村浩,去年九月曾到美国佛蒙特州索尔仁尼琴居住
的山庄去访问,他看着窗外佛州茂密的森林问索尔仁尼琴:“到了冬天,这一带是否会
下大雪?”
    索尔仁尼琴将视线转向窗外,注视片刻后,静静地道:
    “虽然每年不尽相同,可是雪相当大,你知道,没有雪,俄国人是活不下去的。”
    在那一次访问里,索尔仁尼琴还说到:“被放逐的时候,我总认为二三年后就能回
去的。谁知道一眨眼已经七年了。不过,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所以坚信一定能够回去
的。”
    谈到这一段话,不禁令我思绪飞奔,索尔仁尼琴对他的俄国故乡是怀着浓重乡愁的。
他的“下着大雪的故乡”曾是他忧思和呐喊的起源,对着他的人民和国土,索尔仁尼琴
有着浓郁的血泪和感情。由于他的流放,他对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也就有了特别的关爱和
同情。
    他的流放,隔断了他对故国的联系,也正是他的流放,使他的同情与关爱自俄国的
土地扩散,用明亮的巨眼注视世界,使他从“俄国的索尔仁尼琴”成为“世界的索尔仁
尼琴”。
    很早以前,我就喜欢俄国的文学,包括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河夫、高尔
基、果戈里等人的作品;甚至到帕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的作者)、索尔仁尼琴,
我觉得俄国文学有一个伟大的传统,这个传统是由一片辽阔的土地和忍苦的人民所孕育
出来的。
    他们共同具有浓厚的宗教气氛,有一种博爱的人道主义精神,还有正面的理想主义
气质。
    虽然在那个苦寒的土地上,文学艺术家不时受到挫折,他们却总是像巨树一样,站
立在最寒冷的土地上。尤其是从十八世纪以后,俄国的文学家、音乐家、舞蹈家更是天
才辈出,闪炽着星星一样的光芒,他们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在作品中流露出对人和土地
的热爱,充满了强烈的乡土恋情。
    一个人的故乡能给他以后提供一个什么样的背景,我觉得读俄国文学家的作品最能
感受深刻。以前阿·托尔斯泰在巴黎流亡时,写出(苦难的历程)和《彼得大帝》,现
在流放在美国的索尔仁尼琴写出《古拉格群岛》、《癌病房》、《一九一四年八月》,
都是对他们国上热爱的记述和苦难人民的呼声。
    他们强调真正的俄罗斯,那是他们成长地方,一个落着大雪的故乡。由于他们永不
丧失的正义与良知,使俄国文学长久以来就是人类最珍贵的文学灵魂的一部分。
    曾在劳改营度过八年岁月,在流刑中罹患癌症幸而未死,最后被流放的索尔仁尼琴,
到今天他还热烈的爱着他祖国的土地、森林和人民,盼望有朝一日能返回故上,为他的
同胞奉献生命。
    我觉得这种对故土的怀思,以及在作品中表现出强烈的家国情味,正是文学中最可
珍贵的品质,“苦难能造就有节操的灵魂”,生在现代的中国人让俄国的大地文学作品
不能无感。
    国有一首动人的民谣,它是这样歌颂它的土地和苦难:
        贝加尔湖呀,
    是的母亲,
    她温暖着流浪汉的心,
    为争取自由挨苦难,
    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
    为争取自由挨苦难,
    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
    中国过去的民谣也有许多类似的歌唱或悲歌,可是为什么中国经过这么长期的苦难,
竟没有能产生与俄罗斯文学一样博大的近代作品呢?
                       ——九八二年十月二十九日

      
  
洒在边疆的阳光



    五点五十分华航飞往旧金山的七四七,眼看着就要起飞了。
    我从出境大厅出来,开着车,踩紧油门,正好看见那架七四七以美丽的姿势起飞,
我顺着柏油大道飞弛;起先和七四七并行着,才一转眼的时间,飞机已经越过我的头顶,
飞向了天的远方。
    这是难得的好天,是远行的好日子,阳光普照着大地,一直亮到看不见的远处。飞
机势必要破云而过,我不知道在天的那边,是不是也有阳光,我只知道有阳光的地方一
定有分离的悲伤和重逢的笑语,我相信,你一定会为你到的地方带来阳光。
    刚刚我从出境大厅转身出来的时候,在玻璃落地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因为玻璃不
够平整,影子拉得很长,你的影子却在走道那边的玻璃窗上,我突然惊觉,从我们初识,
到现在已经整整迈过了十一年。那时,是你最辉煌的青年时代,而今你已经盛年了,那
时我是刚刚起步的少年,现在也一脚踩进了青年。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我参加一个征文比赛得到首奖,他们邀你来颁奖,第二天你就
打电话来邀稿,使我受宠若惊。那也就是我为什么愿意放弃别的选择,来追随你的原因。
人说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我虽不敢说能千里弛骋,但我相信只要有了伯乐,千里
虽不能至,也不远矣!
    我对写作能有坚强的信念,愿意不辞劳苦,苦心熬炼自己,几乎全是受到你的启发。
那时最感动我的一件事,是你为了鼓励我从事报导文学的工作,在你的抽屉里永远为我
准备了两万元,你说:“只要你什么时候要出发,就动用这一笔钱随时出发。”而且那
一笔钱不时的填满,那时确曾成为我随时出发的最大动力。你有时先预支稿费给我,说:
“你写来以后再扣除吧!”
    这是两件小事,但能这样鼓励新人的编辑,恐怕再也不可得见了。后来当我知道你
出身贫穷,读书的时候经常举债度日,后来还能那样重义轻财,更令我敬佩。这种胸襟
是杜甫诗中:“安得广厦千万问,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襟。
    因此,虽然多年来的时迁事移,使我们的处境都完全改变了,但是,我总觉得自己
是你最初的子弟,是你一手把我培植起来的。这样的恩义,又岂是友情两字可以了得?
你的广交天下,心怀四海,像我这样的子弟更不在少数。在你的手中,重创了副刊的生
机,推展了文学的广度,再塑乡上的形象,提高了文化艺术的层次,这些论者早有定评。
只是深知的朋友才知道你的另一面,这一面是你豪气干云的唱黄河的歌,是你谈起父亲
在西北拓荒时的雄心万丈,是你饮尽烈酒还怀思着乡上故国,是你遭受挫折而不对理想
丧失信心,是你永远关怀着那些隐在角落里的人,是你对朋友只有付出而不期待他们的
回报。
    最重要的是,你是堂堂正正的人,从来行事坦荡磊落,没有不可告人之事。
    十几年前,我初读到你写的诗和介绍艺术的文章,我就觉得你若不做呼风唤雨的编
辑人,也会是个优秀的作家,或是真诚的学者。有时长夜思及,不免为你这方面的长才
没有延展而感到遗憾,但是想到你对社会的影响和贡献,也就释然了。
    听到你要去外国进修,我的内心最是欣喜。也许只有这一条路,才能令你摆脱十年
俗务,从你最年轻的那一段出发。那种感觉就如同我们离开人群,走到一个风景特秀的
地方,盛景可期,你可以纵情的写你的诗,放声的唱你的歌,而没有形象和成就的顾虑
了。我相信,一个人如果登上了高峰,却不能沉潜山谷,他很快就会老化,也就再也不
能攀登更高的山。这也就是我等待你归来创造更大天地的信念,我仍愿像十年来那样追
随你。
    故国此去,再也不能像以前满座高朋的热闹,再也不能像以前天马行空的豪情,但
是在这个纷扰的世界上,能有片刻的安静,能回视自己来路上的掌声,能独自面对自己
心灵的时刻是多么的可贵呀!台湾的苦酒,我们曾经共尝,我们会怀念着你,到你登机
的那一刻,我才体会到王维遍插茉萸少一人的诗意。
    当别人在杂志上批评你,诽谤你,妒忌你的时候,我们都不要介意吧!因为历史上,
只有那弱的妒忌强的,小的诽谤大的,侧的批评正的,你的存在,你的人格,你的气度
与胸怀,自有公评。
    我总是相信,不论世事如何变幻,人世多少凄凉,即使你到了边疆,阳光也会洒在
边疆,且让我吟一段愁予的诗送你吧:
        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个夕阳下
    接壤处,默立些黄菊花
    而他打远道来,清醒着喝酒
    窗外是异国
    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乡愁
    那美丽的乡愁,伸手可触及
    乡愁总是在远方,想念也总在离开以后,我们曾并肩走过,对酒歌过,我们是同槽
系过马的,如今你天涯卸鞍壮士磨剑,我却还在江南里独自放马,这样想时,你的处境
就令我欣羡。
    我的台北到了,你的威斯康辛也快到了,浮天沧海远,万里眼中明,我煮酒,等着
你回来赋诗。
    我们先干了手中的这杯。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七日
如来的种子



    我读过好几部佛经,常常为其中的奥义精深而赞叹着,可惜这些佛经总是谈出世的
道理,认为世上的一切都是空的,很难运用到实际的生活里来,对一个想要人世又喜欢
佛道的人总不免带来一些困惑。
    黄桑禅师说法里有这样一段:“心若平等,不分高下,即与众生请佛,世界山河,
有相无相,偏十方界,一切平等,无彼我相。此本源清净心,常自圆满,光明偏照也。”
把一个人的“心”提到与众生请佛平等的地位,稍为可以解开一些迷团。
    一个人的心在佛家的法眼中是渺小的,可是有时又大到可以和诸佛相若的地位。在
新竹狮头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块巨大的石第,壁上用苍润的楷书,写上“心即是佛”四个
大字。同样的,在江苏西园寺大雄宝殿里也有四个大字“佛即是心”;不管是心或佛摆
在前面,总是把人的心提升到很高的境界。
    其实,这四个字学问极大,它有十六种排列组合,每一种组合意义几乎是一样的,
以心字开头有四种组合:“心即是佛,心是即佛,心佛即是,心即佛是”,以佛字开头
也有四种组合:“佛即是心,佛是即心,佛心即是,佛即心是”,几乎完全肯定了心的
作用,佛在这里不再那么高深,而是一切佛法全从行念的转变中产生;明白了这个道理,
可以不再从“空”的角度在经文中索解,有时一个平常心就能在佛里转动自如了。
    我最喜欢的讲佛法是“维摩经”里的一段,维摩诺间文殊菩萨说:“何等为如来种?
(什么是如来的种子?”)文殊说:“有身为种,无明、有爱为种,贪、恙、痴为种,
四颠倒为种,五盖为种,六人为种,七识处为种,八邪法为种,九恼处为种,十不善道
为种。以要言之,六十二见及一切烦恼、皆是佛种。”
    文殊并且进一步解释:“是故当知,一切烦恼,为如来种。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
无价宝珠,如是不入烦恼大海,则不能得一切智宝。”“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
湿淤泥,乃生此华。”
    在这里,文殊把人世间烦恼的意义肯定了,因为有一个多情多欲的身体,有愚昧,
有情爱,有烦恼才能生出佛法来,才能生出如来的种子,也就是“若有缚,则有解,若
本无缚,其谁求解?”把佛经里讲受,想、行、识诸空的理论往人世推进了一大步,渺
小的人突然变得可以巨大,有变化的弹性。
    在我的心目中,佛家的思想应该是瘸子的拐杖,顽者的净言,弱者的力量、懦者的
勇气、愚者的聪明、悲者的喜乐,是一切人生行为中的镜子。可惜经过长时间的演变,
讲佛法的“有道高僧”大部分忽略了生命的真实经验,讲轮回,讲行云。讲青天,讲流
水,无法让一般人在其中得到真正的快乐。
    我过去旅行访问的经验,使我时常有机会借宿庙宇,并在星夜交辉的夜晚与许多有
道的僧人纵谈世事,我所遇到的僧人并不是生来就是为僧的,大多数并在生命的行程遇
到难以克服的哀伤烦恼挫折痛苦等等,愤而出家为僧,苦修佛道,可是当他饲入了“空
门”以后,就再也不敢触及尘世的经验,用这些经验为后人证法,确实是一件憾事。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住在佛光山,与一位中年的和尚谈道。他本是一名著名大学的
毕业生,因为爱情受挫,顿觉人生茫然而适入空门,提到过去的生命经验他还忍不住眼
湿,他含泪说:“离开众生没有个人的完成,离开个人也没有众生的完成;离开情感没
有生命的完成,离开生命也没有情感的完成。”也许,他在孵说里是一个“六根不净”
的和尚,但是在他的泪眼中我真正看到一个伟大的人世观照而得到启发,他的心中有一
颗悲悯的如来的种子,因为,只有不畏惧情感的人,才能映照出不畏惧的道理。
    心有时很大,大到可以和诸佛平等,我们应该勇于进入自己的生命经验,勇于肯定
心的感觉,无明如是,有爱如是,一切烦恼也应该做如是观。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日

      
  
归彼大荒



    每年总要读一次《红楼梦》,最感动我的不是宝玉和众美女间的风流韵事,而是宝
玉出家后在雪地里拜别父亲贾政的一段:
    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
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上只留一个小厮侍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打发人起岸到家,
写到宝玉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
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
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
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以喜似悲,贾政
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来?”宝玉未及答言,只见船头上来了
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
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哪里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
知是哪个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梗之峰;我所游兮,鸿濛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
兮,归彼大荒!”
    读到这一段,给我的感觉不是伤感,而是美,那种感觉就像是读《史记》读到荆柯
着白衣度易水去刺秦王一样,充满了色彩。试想,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看破了世情,光
头赤足着红斗篷站在雪地上拜别父亲,是何等的美!因此我常觉得《红楼梦》的续作者
高鹗,文采虽不及曹雪芹,但写到林黛玉的死和贾宝玉的逃亡,文章之美,实不下于雪
芹。
    贾宝玉原是女蜗炼石补天时,在大荒山无稽崖炼成的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的顽石之
一,没想到女蜗只用三万六千五百块补天,余下的一块就丢在青梗峰下,后来降世为人,
就是贾宝玉。他在荣国府大观园中看遍了现实世界的种种栓桔,最后丢下一切世俗生活,
飘然而去。宝玉的出家是他走出八股科考会场的第二大,用考中的举人做为还报父母恩
情的礼物,还留下一个腹中的孩子,走向了自我解脱之胳。
    我每读到宝玉出家这一段,就忍不住掩卷叹息,这段故事也使我想起中国神话里有
名的顽童哪咤,他割肉还母,剖骨还父,然后化成一道精灵,身穿红肚兜,脚踏风火轮,
一程一程的向远处飘去,那样的画面不仅是美,可以说是至庄至严了。《金刚经》里最
精彩的一段文字是“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我觉得这
“色”乃是人的一副皮囊,这“音声”则是日日的求告,都是有生灭的,是尘世里的外
观,讲到“见如来”,则非飘然而去了断一切尘缘不能至。
    何以故?《金刚经》自己给了注解:“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如来者,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我常想,来固非来,去也非去,是一种多么高远的
境界呢?我也常想,贾宝玉光头赤足披红斗篷时,脱下他的斗篷,里面一定是裸着身的,
这块充满大气的灵石,用红斗篷把曾经陷溺的贪嗔痴爱隔在雪地之外,而跳出了污泥一
般的尘网。
    贾宝王的出家如果比较释迦牟尼的出家,其中是有一些相同的。释迦原是中印度迦
毗罗国的王子,生长在皇室里歌舞管弦之中,享受着人间普认的快乐,但是他在生了一
子以后,选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私自出宫,乘马车走向了从未去过的荒野,那年他只有
十九岁(与贾宝玉的年纪相仿)。
    想到释迎着锦衣走向荒野,和贾宝玉立在雪地中的情景,套用《红楼梦》的一句用
语:“人在灯下不禁痴了。”
    历来谈到宝玉出家的人,都论作他对现世的全归幻灭,精神在人间崩解;而历来论
释迦求道的人,都说是他看透了人间的生老病死,要求无上的解脱。我的看法不同,我
觉得那是一种美,是以人的本真走向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千山万叠的风景里去。
    贾宝玉是虚构的人物,释迎是真有其人,但这都无妨他们的性灵之美,我想到今天
我们不能全然的欣赏许多出家的人,并不是他们的心不诚,而是他们的姿势不美;他们
多是现实生活里的失败者,在挫折不能解决时出家,而不是成功的、断然的斩掉人间的
荣华富贵,在境界上大大的逊了一筹。
    我是每到一个地方,都爱去看当地的寺庙,因为一个寺庙的建筑最能表现当地的精
神面貌,有许多寺庙里都有出家修道的人,这些人有时候让我感动,有时候让我厌烦,
后来我思想起来,那纯粹是一种感觉,是把修道者当成“人”的层次来看,确实有些人
让我想起释迦,或者贾宝玉。
    有一次,我到新加坡的印度庙去,那是下午五点的时候,他们正在祭拜太阳神,鼓
和喇叭吹奏出缠绵悠长的印度音乐,里面的每一位都是赤足赤身又围一条白裙的苦行僧,
上半身被炙热的太阳烤成深褐色。
    我看见,在满布灰鸽的泥沙地上,有一位老者,全身乌黑、满头银发、骨瘦如柴,
正面朝着阳光双手合什,伏身拜倒在地上,当他抬起头时,我看到他的两眼射出钻石一
样耀目的光芒,这时令我想起释迦牟尼在大苦林的修行。
    还有一次我住在大岗山超峰寺读书,遇见一位眉目娟好的少年和尚,每个星期日,
他的父母开着宾士轿车来看他,终日苦劝也不能挽回他出家的决心,当宾士汽车往山下
开去,穿着米灰色袈裟的少年就站在林木掩映的山上念经,目送汽车远去。我一直问他
为何出家,他只是面露微笑,沉默不语,使我想起贾宝玉——原来在这世上,女蜗补天
剩下的顽石还真是不少。
    这荒野中的出家人,是一种人世里难以见到的美,不管是在狂欢或者悲悯,我敬爱
他们;使我深信,不管在多空茫的荒野里,也有精致的心灵。而我也深信,每个人心中
都有一颗灵石,差别只是,能不能让它放光。
                          ——一九八二年八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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