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题韬: 《六祖坛经》分段贯释 机缘品第七 (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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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题韬: 《六祖坛经》分段贯释 机缘品第七 (五) (完)
圣谛尚不为
行思禅师,生吉州安城刘氏。闻曹溪法席盛化,径来参礼。遂问曰: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师曰:汝曾作什么来?曰:圣谛亦不为。师曰:落何阶级?曰:圣谛尚不为,何阶级之有?师深器之,令思首众。一日,师谓曰:汝当分化一方,无令断绝。思既得法,遂回吉州青原山,弘法绍化。谥号弘济禅师。
怀让禅师,金州杜氏子也。初谒嵩山安国师,安发之曹溪参叩。让至礼拜。师曰:甚处来?曰:嵩山。师曰:什么物,恁么来?曰:说似一物即不中。师曰:还可修证否?曰: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师曰: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即如是,吾亦如是。西天般若多罗识汝足下出一马驹踏杀天下人,应在汝心,不须速说。让豁然契会。遂执侍左右一十五载,日臻玄奥。后往南岳,大阐禅宗,敕谥大慧禅师。
永嘉玄觉禅师,温州戴氏子。少习经论,精天台止观法门,因看《维摩经》,发明心地。偶师弟子玄策相访,与其剧谈。出言暗合诸祖。策云:仁者得法师谁?曰:我听方等经论,各有师承。后于《维摩经》,悟佛心宗,未有证明者。策云:威音王已前即得,威音王已后,无师自悟,尽是天然外道。曰:愿仁者为我证据。策云:我言轻。曹溪有六祖大师,四方云集,并是受法者。若去,则与偕行。觉遂同策来参。绕师三匝,振锡而立。师曰:夫沙门者,具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大德自何方而来,生大我慢?觉曰: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师曰:何不体取无生,了无速乎?曰:体即无生,了本无速。师曰:如是如是!玄觉方具威仪礼拜。须臾告辞。师曰:返太速乎?曰:本自非动,岂有速耶?师曰:谁知非动?曰:仁者自生分别。师曰:汝甚得无生之意。曰:无生岂有意耶?师曰:无意谁当分别?曰:分别亦非意。师曰:善哉!少留一宿。时谓一宿觉,后著《证道歌》盛行于世。谥曰无相大师。时称为真觉焉。
禅者智隍,初参五祖,自谓已得正受。庵居长坐,积二十年。师弟子玄策,游方至河朔,闻隍之名,造庵问云:汝在此作什么?隍曰:入定。策云:汝云入定,为有心入耶?无心入耶?若无心入者,一切无情草木瓦石,应合得定。若有心入者,一切有情含识之流,亦应得定。隍曰:我正入定时,不见有有无之心。策云:不见有有无之心,即是常定。何有出入?若有出入,即非大定。隍无对。良久,问曰:师嗣谁耶?策云:我师曹溪六祖。隍云:六祖以何为禅定?策云:我师所说,妙湛圆寂,体用如如,五阴本空,六尘非有,不出不入,不定不乱。禅性无住,离住禅寂。禅性无生,离生禅想。心如虚空,亦无虚空之量。隍闻是说,径来谒师。师问云:仁者何来?隍具述前缘。师云:诚如所言,汝但心如虚空,不著空见,应用无碍,动静无心,凡圣情忘,能所具泯,性相如如,无不定时也。隍于是大悟,二十年所得心,都无影响。其夜河北士庶闻空中有声云:隍禅师今日得道。隍后礼辞,复归河北,开化四众。
一僧问师云:黄梅意旨,甚么人得?师云:会佛法人得。僧云:和尚还得否?师云:我不会佛法。
师一日欲濯所授之衣,而无美泉。因至寺后五里许,见山林郁茂,瑞气盘旋。师振锡卓地,泉应手而出,积以为池。乃跪膝浣衣石上。忽有一僧来礼拜,云方辩,是西蜀人。昨于南天竺国,见达摩大师,嘱方辩速往唐土。吾传大迦叶正法眼藏,及僧伽梨,见传六代,于韶州曹溪,汝去瞻礼。方辩远来,愿见我师传来衣钵。师乃出示。次问上人攻何事业?曰:善塑。师正色曰:汝试塑看。辩罔措。过数日,塑就真相,可高七寸,曲尽其妙。师笑曰:汝只解塑性,不解佛性。师舒手摩方辩顶,曰:永为人天福田。师仍以衣酬之。辩取衣分为三:一披塑像,一自留,一用棕裹痤地中。誓曰:后得此衣,乃吾出世,住持于此,重建殿宇。
有僧举卧轮禅师偈云:
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
师闻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缚。因示一偈曰:
惠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
这一段中共有七则机缘,其中智隍、卧轮、方辩三则,其意在前面的讲述中已经有了,这里就不用重覆。而其他四则,则是禅宗内应机接机,杀活纵夺,乃至棒喝的源头,故须结合这些方法讲一讲。禅宗在六祖之后逐渐发展为五家七宗,这五家七宗的源头当然是六祖,但六祖之后的重要有关人物,则是青原行思和南岳怀让这两位禅师。青原行思的后人,开创了曹洞、云门、法眼三大宗派。南岳怀让的后人则开了沩仰、临济这两大宗派,到宋代,临济内又形成黄龙和杨歧两大支。今天的禅宗,全是这二位禅师的法系,你说他们的地位有多重要呢?
怎样领会青原这则机缘呢?‘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依教下来讲,从凡夫到佛是有许多层次的,从凡夫修成佛要经过许多阶段,总共有四十一位,即四十一个修行阶段: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和佛果。如果把十住中的第一信心位所修信等十心为十信,于十地之后再加一个顿觉,就成了五十二位,即五十二个修行阶段。这五十二位元,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功行圆满呢?时间是‘三大阿僧祇劫’,这是数以万亿年计的超天文学的数位,一般学佛的人看到这样的功课表会吓得缩不回舌头。而禅宗则不讲这些,只讲顿悟成佛,所以不论阶段。
修行真正的功夫不在理论上,甚至也不在禅定上,禅宗最重见地。前面讲过沩山与仰山的一则公案,沩山说:‘只贵子眼正,不贵子行履’就是这个意思。圣谛也就是四谛法,证了四谛就是证了涅槃,也就脱离了生死。‘圣谛亦不为’,没有悟入,没有达到自肯自休有境地,你敢说这个话吗?行思是已经悟入的人了,他是来求六祖印证的,对答虽仅几句,但却透出了炉火纯青的功夫。那些仅仅在理论上懂一些,或会说一些口头禅、八股禅的,到了关键时候,是决不敢如此承当的。
只要有一点点放不下,哪怕是对这个圣谛放不下,那就与凡情放不下的性质一样。老修行们有一句名言:‘无需求真,但须去妄’,你不要去管圣谛如何,只要把凡情妄想扫干净,就行了。就如《金刚经》里所讲的那样,不要落在罗汉;菩萨甚至佛的境界里。‘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做不到这点那就是凡情未尽,偷心未死,‘圣谛亦不为’。真是斩钉截铁地把执著去得干干净净。
再看怀让这则机缘。六祖问怀让‘什么物,凭么来’?并不是今天问你是什么身份,当官吗?当经理吗?是坐飞机来的吗,坐火车、汽车来的吗?不是这些意思,六祖这里是直下问他的本来面目。怀让的回答极好:‘说似一物即不中。’这个本来面目是什么呢?是善吗,恶吗?是大吗,小吗? 正如我们在般若品中看到的,‘心量广大、犹如虚空,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亦非青黄赤白’,乃至‘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有头尾,诸佛刹土,尽同虚空’。 这里,你能说它到底是什么吗?《金刚经》说:若以色求我,以音声求我, 是人行邪道, 不可见如来。 你说,这个 ‘我’ 到底又是什么呢? ‘说似一物即不中’,正是印证了这境界后从内心中自然流露出来的,不是一般人‘想’得出来的。 禅宗内的答话,如此干净彻底的也不多见。 六祖又问他 ‘还假修证否?’ 怀让说:‘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 ’从禅宗的根本立场上说, 这个东西是本来就有的,原用不著修证,若欲修证,就把它当作外面的,不是自具自备的了。 从另一角度上说,修证也是需要的,不修行,你又怎么能悟入, 怎么能知道这个‘说似一物即不中’ 的东西呢? 但怎么个修法呢?‘污染即不得’这样的答话,真是天衣无缝,所以六祖赞许说:‘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这里两镜交光,丝丝入扣。
后来石头希迁参行思,也与这则机缘相类似。行思问石头希迁:‘你从哪儿来?’石头说:‘我从曹溪来。’行思又问他:‘你在曹溪得到什么东西来呢?’ 石头说:‘这个东西啊,我未到曹溪前也没有失掉它嘛。’ 行思又问: ‘既然这样,你还到曹溪去干什么呢?’石头说:‘不到曹溪,我就不会知道失不失的道理了。’
禅宗的修行,当然应‘不落阶级’,但就这个‘不落阶级’也是有一定层次的。云门大师说过:二十年前,山是山,水是水;十年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今天又不同了,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我们修行,初初看到山时,认为有个实在的山,悟了以后,证了空性,懂得了‘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的道理,山就不是山,水也不是水了。修行再进一步,‘亦说为假名,亦为中道义’,说有说空,都是你的心在那儿作怪,并不妨碍万法圆融无碍啊!又何必把那个‘空’死死地背在身上呢?于是山仍然是山,水仍然是水。
再看永嘉觉这段机缘。有人说公案不能讲,怎么不能讲呢?悟入时是需要。‘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一悟之后,言语心行全是妙用,而且与佛法的道理完全相通,也是可以让人理解的。 六祖与永嘉觉一问一答都是在圆圈上转圈圈,把教下的理论,放在自己的见地上, 针锋相对,一环扣一环,见地稍有不到,立刻会原形毕露。所以要用功,参禅也要在心里参,不要在嘴上热闹,见地可是要经过勘验的。永嘉大师经过六祖的勘验,过了关,才能称之为‘一宿觉’的。
永嘉大师这则机缘, 历来为禅人所乐道, 你看他与六祖机锋往来,可以说是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如果你把自己放进去, 你能如永嘉大师那样穷追到底吗?或者能如六祖大师那样顺水推舟,接引不露半点痕迹吗? 在《坛经》中,甚至在《机缘品》中, 谈到了不少‘开悟’的机缘, 若认真勘验,有的则只能称为解悟,有的则可称为证悟,如行思、怀让和永嘉当然是有所证悟的,不同于其他。
解悟是什么呢? 那是顺著理路来的,依据佛的经教;穷究苦习而有所悟入,一般经论的注疏,大体都属于解悟。 证悟则不然,证悟虽不离开思维之路,但实悟的那一刹那,必然是言语道断。 所悟之境,又不离思维路数,但又非思维路数所能范围。你看六祖与永嘉的那一席话,似有思路可寻,又无思路可寻。 永嘉绕六祖三匝,‘ 振锡而立’, 六祖斥责他‘生大我慢’, 这是见面时的机缘之触。如法达礼六祖时头不著地。 而永嘉平空落下一句 ‘生死事大,无常迅速’——没有时间来礼拜你,太忙了啊! 六祖随锋一转:‘何不体取无生,了无速乎?’ 永嘉说:‘体即无生,了本无速。 ’六祖赞叹说:‘如是,如是。’ 他们的对答,一反一覆,再反再覆,到了最后,永嘉说:‘分别亦非意。’
遇到了永嘉大师,若非六祖,其他人是吃不消的。 这恰恰是洞山《宝镜三昧》‘ 意不在言,来机亦赴’的最佳标范。 永嘉这里,一方面体现了对教理的精悉,同时又体理了证悟的自在,所以才能在六祖的钳锤下表现得那样潇洒自如。 你看,他告辞时六祖说:‘返太速乎?’这本是平常客气的问话,但永嘉毫不含糊,答话就是见地:‘本自非动,岂有速耶?’六祖轻轻一指:‘谁知非动?’ 永嘉却把话头还给了六祖:‘仁者自生分别。’ 于是六祖赞叹说:‘汝甚得无生之意。’ 永嘉却不上当,也是见地明白,所以又是毫不含糊地说:‘无生岂有意耶?’大家自己看看如何呢?
关于卧轮机缘。卧轮禅师可能得了定,有了一点功夫,可以切断一切分别思维,达到了‘对境心不起’——不动心了。这有什么不对呢?为什么六祖还要批评他呢?六祖认为,思想本来是活的,本来就是自性。 ‘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你硬要把它压下去,自己把自己捆起来,怎么行。
禅宗是绝对反对百不思,百不想的,因为这是断灭见,是邪见。 念头是谁起的呢?你如果承认人人都有佛性,这个念头离开了这个佛性吗?禅宗认为,就这个念头就是这个自性,就是这个佛性。再者,一切法空,这个一念也是空的,既然是空的,取掉它干什么呢?水中月,镜中花嘛,你又怎么个取法呢? 又何必去取呢?禅宗对付念头与教下的方法是有区别的, 教下是对治法,禅宗不对治, 念头就是自己,明白吗! 一切法空,你还起什么妄念?一切法都是你自己,你还起什么妄念?认识了这些问题,妄念就起不来,尽管起了妄念,你明白它是空,不起作用,这个妄念就悄悄过去了,如雁影过潭一样;你真的对治它时,却恰恰是你又在动妄念了。
注: 分段贯释 机缘品第七 (完). 下一篇: 贾题韬: 《六祖坛经》分段贯释 顿渐品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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